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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潜志 金 刘祁撰
●序
因思向日二十余年间所见富贵权势之人,一时ピ赫如火烈烈者,迨遭丧乱,皆烟销灰灭无余,而吾虽贫贱一布衣,犹得与妻子辈完归,是亦不幸之幸也。由是以其所以经涉忧患与夫被攻劫之苦、奔走之劳,虽饭蔬饮水,囊中无寸金,未尝蒂诸胸臆。
独念昔所与交游,皆一代伟人,人虽物故,其言论、谈笑,想之犹在目。且其所闻所见可以劝戒规鉴者,不可使湮没无传,因暇日记忆,随得随书,题曰《归潜志》。“归潜”者,予所居之堂之名也。因名其书,以志岁月,异时作史,亦或有取焉。
岁乙未,季夏之望,浑源刘祁京叔自叙。
●卷一
金海陵庶人读书有文才,为藩王时,尝书人扇云:“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人知其有大志。正隆南征,至维扬,望江左赋诗云:“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其意气亦不浅。
宣孝太子,世宗子,章宗父也,追谥显宗。好文学,作诗善画,人物、马尤工,迄今人间多有存者。
豫王允中,世宗第四子也。好文,善歌诗,有《乐善老人集》行于世。
赵学士秉文,字周臣,磁州滏阳人。少擢第,作诗及字画有名。王庭筠子端荐入翰林。因言事忤旨,外补。后再入馆,为修撰、待制,转礼部郎中。出典岢岚、平定、宁边三郡。南渡,为直学士,迁侍读,拜礼部尚书,致仕。再起为礼部,改翰林学士。天兴改元夏五月卒,年七十三。公幼年诗与书皆法子端,后更学太白、东坡,字兼古今诸家学。及晚年,书大进。诗专法唐人,魁然一时文士领袖,寿考康宁爵位,士大夫罕及焉。性疏旷,无机凿。治民镇静,不生事。在朝循循无异言。家居未尝有声色之娱,夫人卒,不再娶。断荤肉,粗衣粝食不恤也。酷好学,至老不衰。后两目颇昏,犹孜孜执卷钞录。上至六经解,外至浮屠、庄老、医药丹诀,无不究心。其所著有《太玄解》、《老子解》、《南华指要》、《滏水集》、《外集》,无虑数十万言。自号闲闲居士云。
◎○附录:《重修面壁庵记》
○大金兴定六年二月屏山居士李纯甫撰
屏山居士,儒家子也。始知读书,学赋以嗣家门;学大义以业科举。又学诗以道意,学议论以见志,学古文以得虚名。颇喜史学,求经济之术;深爱经学,穷理性之说。偶于玄学似有所得,遂于佛学亦有所入。学至于佛则无可学者,乃知佛即圣人;圣人非佛,西方有中国之书,中国无西方之书也。吾佛大慈,皆如实语,发精微之义于明白处,索玄妙之理于委曲中。学士大夫犹畏其高而疑其深,诬为怪诞,诟为邪淫,惜哉。龙宫海藏,琅函贝叶无虑数千万言,顶之而不观,目之而不解。且数百年老师宿德,又各执其所见,裂于宗乘,汩于义疏,吾佛之意扫地矣,悲夫。
梁普通中,有菩提达摩大士自西方来,孤唱教外别传之旨,岂吾佛教外复有所传乎?特不泥于名相耳。真传教者非别传也,如有雅乐,非本色则不成宫商;如有甲第,非主人则不知户庭。自师之至,其子孙遍天下,多魁闳磊落之士,硕大光明,表表可纪。剧谈高论,迳造佛心。渐于义学、沙门,波及学士大夫,潜符密契不可胜数。其著而成书者,清凉得之以疏《华严》,圭峰得之以钞《圆觉》,无尽得之以解《法华》,颍滨得之以释《老子》,吉甫得之以注《庄子》,李翱得之以述《中庸》,荆公父子得之以论《周易》,伊川兄弟得之以训《诗书》,东莱得之以议《左氏》,无垢得之以说《语》论《孟》,使圣人之道不堕于寂灭,不死于虚无,不缚于形器,相为表里如符券然。虽狂夫愚妇,可以立悟于便旋顾盼之顷,如分余灯以烛冥室,顾不快哉!道冠儒履皆有大解脱门,翰墨文章亦为游戏三昧,此师之力也。
新学晚生,愧无以报,今因少林主人志隆命其侍者海净问讯屏山,曰照了居士王知非暨刘菩萨并其徒储道人重修面壁庵,既已落成,请记其岁月。时大金兴定四年中元之前一日也。
随喜之余,又洗手焚香,而为之赞曰:
●卷二
李经天英,锦州人。少有异才。入太学肄业,屏山见其诗曰:“真今世太白也。”盛称诸公间,由是名大震。字画亦绝人。再举不第,拂衣归。南渡后,其乡帅有表至朝廷,士大夫识之,曰:“此天英笔也。”朝议以武功就命ヘ其州,后不知所终。天英为诗刻苦,喜出奇语,不蹈袭前人,妙处人莫能及。号无尘道人。《题太真图》云:“君前欲拜还未拜,花枝无力东风羞。”又《夜雨》云:“灯火万家夜,萧萧帘下声。”《晚望》云:“夕阳万里眼,人立秋黄中。”《夜起》云:“夜半不得月,河汉空星辰。”又《步云意》云:“一片昆仑心,夕阳小烟树。”又四言云:“老峰蹙云,壁立挽秀。林阴洒雨,苍苍玉斗。虚明满镜,夜气成昼。”此其诗体也。
麻九畴知几,初名文纯,易州人。幼颖悟,善草书,能诗,号神童。既长,入太学,刻苦自励,为赵闲闲、李屏山所知。南渡后,居郾、蔡间,入遂平西山读书。为经义学,精甚。兴定末,试开封府,词赋乙,经义魁。再试南省,复然。声誉大振,南都妇人小儿皆知名。及廷试,以误绌,士论惜之。已而隐居,不为科举计。正大初,门人王说、王采苓俱中第,上以其年幼,怪而问之,具知知几为师,近臣言其有才学,平章政事侯公挚、翰林学士赵公秉文俱荐之,特召赐进士第。以病,不拜官,告归。病已,赴调,授太常寺太祝。俄入翰林,复以病去,居郾。久之,北兵入河南,知几挈其孥入确山避乱,后复出,为兵士所得,驱之北边,至广平病死。知几为人耿介清苦,虽居贫,不妄干求,卓然以道自守。然性隘狭,交游少不惬意,辄怒去,盖处士之刚者也。初,因经义学《易》,后喜邵尧夫《皇极书》,因学算数。又喜卜筮射覆之术。晚更喜医方,与名医张子和游,尽传其学。为文精密巧健,诗尤奇峭,妙处似唐人。尝作《透光镜篆韵诗》,人争传写。后以避谤、畏时忌,持戒不作诗,益潜心为《易》学。与张伯玉、宋飞卿、雷希颜、李饮叔及余先子善。先子初摄令郾城,日与唱酬为友。后知几试开封,先子为御史,监试,而王翰林从之、李翰林之纯为有司,因相与读举子之文,见其有雄丽者,相谓曰:“是必知几。”因擢为魁。已而果然,士林以得人相贺。晚最为赵闲闲所知,有《送麻征君序并诗》云。
冀禹锡京父,惠州龙山人。幼聪敏绝伦,年十九,擢大兴魁,入太学,有声。弱冠登高第,时雷希颜、宋飞卿皆同榜,号为得人。京父入仕以能称,遇事风生,老吏莫及。初主沈丘簿,以年少,喜交游、饮酒,遂为其令所乘,坐废。再调考、柘二城,皆主簿,又以治闻。由前过,终不得京官。朝士屡荐之,为当途者所沮。居闲,日与诸公宴游。蒙昭雪,得扶风丞,因客睢阳,为行枢密院辟为都事。末帝东迁,擢为应奉翰林文字,充尚书省都事。蒲察官奴之变,与宰相李蹊同见杀,年四十三。京父少年作诗,锻炼甚工,写画亦劲健可喜,其《赠先子诗》有云:“忠策万言忧国献,好诗千首课儿钞。”又,《哭先子》云:“大才自古无高位,吾道何人主后盟。”又:“醉乡广大宽留地,仕路崎岖小作程。”闻诛高琪诏下,《寄聂元吉》云:“开函喜读故人书,四海穷愁一豁无。见说帝庭新殛鲧,逆知天意欲亡吴。两宫日月开明诏,万国衣冠入坦途。莫向新亭共囚泣,中兴岂止一夷吾?”散文亦精致,尝作余先子哀词,雷丈希颜善之。
王渥仲泽,后名仲泽,太原人,家世贵显。少游太学,有词赋声。屡中高选。南渡后擢第,为时帅奥屯邦献、完颜斜烈所知,故多在兵间。后辟令宁陵,有治迹,召为省掾。因使宋至扬州,应对华敏,宋人重之。回为太学助教,充枢密院经历官。俄迁右司都事,稍见信用。天兴改元,从赤盏合喜提兵出援武仙郑州西,遇北兵,大战,殁于阵。性明俊不羁,博学,无所不通。长于谈论,使人听之忘倦。工尺牍,字画遒美,有晋人风。作诗多有佳句,其《过颍亭》云:“九山西络烟霞去,一水南吞润壑流。宾主唱酬空翠琰,干戈横绝自沧州。”又,《赠李道人》云:“簿领沈迷嫌我俗,云山放浪觉君贤。”又,颖州西湖》云:“破除北客三年恨,惭愧西湖五月春。”又,《过龙门》云:“诗成一大笑,浩浩淇波东。”
李汾长源,先名让,字敬之,太原人。少游秦中,喜读史书,览古今成败治乱,慨然有功名心。工于诗,专学唐人,其妙处不减太白、崔颢。为人尚气,跌宕不羁。颇褊躁,触之辄怒,以是多为人所恶。尝以书谒行台胥相国鼎,胥未之礼也。长源后投以书,尽发胥过恶,胥大怒,然以其士人,容之。元光间游梁,举进士不中。能诗声一日动京师,诸公辟为史院书写。时赵闲闲为翰林,雷希颜、李钦叔皆在院,长源不少下之,诸公怒,将逐去,亦不屑,后以病目免归。复入南京,上书言时事,不报。出客唐邓,会北兵入境,恒山公武仙署为掌书记,在军中。金国亡,长源劝仙归宋,未几,为仙麾下所杀,年未四十,哀哉!平生诗甚多,不自收集,故往往散落。其《再过长安》有云:“三辅楼台失归燕,上林花木怨啼鹃。空余一掬伤时泪,暗堕昭陵石马前。”又,《下第绝句》云:“学剑攻书事两违,回头三十四年非。东风万里衡门下,依旧中原一布衣。”又,《记时事》云:“捕得酒泉生口说,众酋嫠面哭单于。”《望少室》云:“圭影静涵秋气老,剑锋横倚斗杓寒。”《夏夜》云:“鸦衔暝色投林急,萤曳余光入草深。”《鹳雀楼》云:“白鸟去边红树少,断云横处碧山多。”乐府歌行尤雄峭可喜。
●卷三
侯策季书,先字君泽,中山人。少不喜学,斗鸡走狗雄乡里。南渡后,慨然有为学心,与一时名士游,尽绝少年事。喜作诗,刻苦向学,自汉魏六朝、唐宋人诸集,无不研究。初为李子迁所知,荐于余,先子亦喜之。王飞伯负其材,素少许可,一见季书诗,即加敬。为人任侠尚气,然修谨无过失,与余交最深。久之,居南顿。家甚贫,遇朋友,倾所有共乐。天兴改元,陈乱,失妻,独走大梁,诣余。会疾作,数月死。诸朋友为买棺,葬西城。余为志其墓,刻石。平生诗甚多,同王飞伯唱和南顿,同余唱合梁园,又喜效西昆体,甚有得。其《吊一贵人》云:“歌翻《薤露》刍灵远,门掩秋风甲第深。”又云:“峰前雨送闺中梦,楼上云凝扇底歌。”又:“明月花楼间玉凤,秋风桂漏戛铜龙。”又:“九疑湘瑟悲龙竹,子夜秦萧隔凤楼。”又:“幽鸟弄音花覆地,断虹沈影水明河。”又,《咏雨》云:“势侵书帙湘芸润,声入帘旌蜡炬清。”又,《和飞伯》云:“世事催人南去早,梦魂失路北归迟。”置之唐人集中,谁复疑其非也?”
刘昴霄景贤,陵川人。博学能文,从屏山游,又与雷希颜、辛敬之、元裕之善。尝由任子入官,已而隐居洛西山水间。逾四十,病卒。其诗有云:“岁月销磨诗砚里,河山浮动酒杯中。迢迢万里乾坤眼,凛凛千年草木风。”元裕之尝称之,余恨未之识也。
乌林答爽,字肃孺,女直世袭谋克也。风神潇洒,美少年。性聪颖,作奇语,喜从名士游。居淮阳,日诣余家,夜归其室,抄写讽诵终夕。虽世族家,甚贫。为后母所制,逾冠未娶。恶衣粝食恬如。遇交游,杯酒豪纵可喜。余谓使其志不辍,年稍长,则当魁其辈流。壬辰陈陷,赴水死,年未三十。初,赋《邺研诗》有云:“上有丹锡花,秋河碎星斗。磨研清且厉,玉瑟鸣风牖。”又赋《古尺》云:“背逐一道十三虹,赤鬣金鳞何夭矫!翻思昨夜雷霆怒,只恐乘云上天去。”又,《七夕曲》云:“天上别离泪更多,满空飞下清秋雨。”其才清丽俊拔似李贺,惜乎,不见其大成也。
刘琢伯成,中山人,刻苦为学,事母教弟,以孝友闻朋友。居邓州,人甚重之。正大初,举进士南京,余始与相识。俄下第归。久之,河南乱,闻在武仙军中。仙使使宋,回为所杀,哀哉。作诗甚工,有云:“吴蚕丝就方成茧,楚柳绵飞又作萍。”非浅浅者所能道也。其过叶哭余先子诗亦佳。
史怀季山,陈郡人。少游宕不羁,然有才思。既壮,乃折节为学,与名士李子迁、侯季书、王飞伯游。作诗甚有力,《冬日即事》云:“檐雪日高晴滴雨,炉烟风定暖生云。”亦可喜也。又作《古剑诗》,极工。陈陷,死。
高永信卿,渔阳人。倜傥尚气,轻财好交游。颇读书,喜谈兵。文辞豪放,长于论事。尝从屏山游,与李长源、元裕之、村仲梁、李稚川相善。累举不第,家甚贫。正大末,余居淮阳,信卿持诸公书来谒,因为定交。留月余,西去。未几,同在南京被围。尝上书言事,不报。以病死。自号应庵。
胡权直卿,卫州人。南渡,有诗声,累举不第。贫甚,性狂狭,不能容寻常人,年过四十方娶。尝投余先子淮阳,又与余同试于京。遭乱北归,以病卒。
田永锡,义州人。叔思敬耀卿,名进士。永锡少有诗声,其《过东坡坟诗》云:“富贵一场春夜梦,文章万斛冷云泉。英魂返却眉山秀,依旧春风草木天。”为人传诵。兴定末,同余试南京,擢第。遭乱南奔,在江淮间,病卒。
刘勋少宣,云中人。初名讷,字辩老,与其兄汉老俱工诗。幼随官居济南二十余载。后南渡居陈,数与余先子唱酬。为人俊爽滑稽,每尊俎间一谈一笑可喜。科举连蹇,竟不第。年五十余,陈陷,死。平生诗甚多,大概尖新,长于对属。其佳句有云:“午风襟袖知秋早,甲夜阑干得月多。”又,《济南泛舟》云:“人行著色屏风里,舟在回文锦字中。”又,上先人云:“南山有后传能赋,北阙无人继敢言。”送余赴试云:“文章四海名父子,孝友一门佳弟兄。”又,《赠王清卿》云:“长拖酒债杜工部,新有诗声侯校书。”《赠马元章》云:“曾著麻鞋见天子,敢将道服衬朝衣。”又“车毂春雷震屋山,马蹄乱雹响柴关。何时得个茅庵子,不在车尘马足间。”又,《画马》末云:“神物世间寻不见,五陵春草色萋萋。”仲兄谯,字庭老,亦好古,作诗不凡。
宁知微明甫,宿州人。博学,无所不知,尤长于史事。剧谈古今治乱或诸家文章,历历不可穷。援笔为诗文亦敏赡可喜。举经义,连不中。迁居淮阳,与余游二载。家积书万卷,载以行。麻知几及余先子皆重之。后还乡遭乱,不知所在。或云,渡淮在南中。余尝有《西游诗》四十余篇,明甫取而观,一夕尽和其韵以见示,其间佳句甚多。
崔遵怀祖,燕人。父建昌曼卿,名进士。怀祖少有词赋声,所交皆名士。累举不第。南渡,辍科举不为,居嵩山下,以读书作诗为事。正大末,北兵入河南,怀祖为兵所得,胁令往招洛阳,见杀。尝有诗云:“青山似有十年旧,小雪又为三日留。”元裕之称之。
曹恒君章,应州人,高丞相汝砺之婿也。少读书,不喜为科举计。惟性孤介,不肯事富贵人。南渡,居大梁,葺轩种竹,号“友直”,余先子为作赋记之。又好收古人书画、器物,蔼然有士君子风。遭乱病殁。有子之谦,擢第。
王宾德卿,亳州人。擢第,为虹令,有声。入为省掾,坐事罢。遭乱还乡,会兵变,宾起率众据城,复属金朝。已而见杀。为人诙谐、轻脱,嗜酒,无威仪。诗颇工,有上先子云:“致君有道莫如律,敢谏不行犹得名。”
●卷四
王元节字子元,宏州人,余高祖南山翁婿也。家世贵显,才高,以诗酒自豪。擢第,得官辄归,不乐仕宦。与余从曾祖西岩子多唱酬。其《明妃诗》云:“环佩魂归青冢月,琵琶声断黑河秋。汉家多少征边将,泉下相逢也自羞。”甚为人所传。
刘仲尹致君,号龙山,辽阳人,李钦叔外祖也。少擢第,终昭义军节度副使。能诗,学江西诸公。其《墨梅诗》云:“高髻长眉满汉宫,君王图上按春风。龙沙万里王家女,不著黄金买画工。”为人所传。又有《梅影诗》云:“王换严更三唱鸡,小楼天淡月平西。风帘不著阑干角,瞥见伤春背面啼。”
陈君可,永宁人。有《梅影诗》云:“隔窗疑是李夫人,江月多情为返魂。不似丹青旧颜色,十分憔悴立黄昏。”
王特起正之,代州崞县人。少工词赋有声。年四十余方擢第。作诗极高,尝有《龙德联句》,为时所称。又题杨叔玉所藏《双峰竞秀图》云:“龙头矗双角,驼背堆寒峰。”诸公嘉其破的。晚年取一侧室,留别一乐章《喜迁莺》,至今人传之:“东楼欢宴。记遗簪绮席,题诗罗扇。月枕双欹,云窗同梦,相伴小花深院。旧欢顿成陈迹,翻作一番新怨。素秋晚,听《阳关三叠》,一樽相饯。留恋。情缱绻。红泪洗妆,雨湿梨花面。雁底关河,马头星月,西去一程程远。但愿此心如旧,天也不违人愿。再相见,老生涯分付,药炉经卷。”余诗惜不多见。尝为沁源令,政颇严。后为司竹监官。疾卒。
金国初,有张六太尉者镇西边,有一士人邓千江者献一乐章《望海潮》:“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名藩自古皋兰。绣错云屯,山形米聚,喉襟百二河关。鏖战血犹殷。见阵云冷落,时有雕盘。静塞楼头晓月,犹自玉弓弯。看看定远西还。有元戎阃令,上将斋坛。区脱昼空,兜铃夕举,甘泉夜报平安。吹笛虎牙闲。但宴陪珠履,歌按云鬟。未讨先零醉魂,长绕贺兰山。”太尉赠以白金百星,其人犹不惬意而去。词至今传之。
杨尚书云翼字之美,平定人。先擢词赋第,又经义魁。入仕能官,练达吏事,通材也。南渡,为翰林学士、吏礼部尚书、御史中丞。将大拜,以风疾止。再为学士,卒,士论惜之。公笃学,于九流无不通。又善天文算学,博洽人莫及。尝上疏谏宣宗南征。鞫狱以宽恕,待士谦甚,士无贤不肖称焉。晚年与赵闲闲齐名,为一时人物领袖。且屡知贡举,多得人。南渡时诏皆公笔。其应制《白兔诗》云:“光摇玉斗三千丈,气傲金风五百霜。”又,吊余先子有云:“清华方翰府,憔悴忽佳城。”其余文字甚多,家有集。子恕。
庞户部铸,字才卿,辽东人。少擢第,仕有能名。南渡,为翰林待制,迁户部侍郎,坐游贵戚家,出ヘ东平,擢京兆路转运使,卒。博学能文,工诗书,蔼然为一时名士。其题《杨秘监雪谷晓装图》云:“溪流咽咽山昏昏,前山后山同一云。天公谈玄玉屑喷,散为花雨白纷纷。诗翁瘦马之何许,忍冻吟诗太清古。老奴寒缩私自语,作奴莫作诗奴苦。木僵石槁鸟不飞,山路益深诗益奇。老奴忍苦怜翁痴,不知诗好将何为。杨侯胸中富邱壑,醉里笔端驱雪落。如何不把此诗翁,画向草堂深处著。”
陈司谏规,字正叔,绛州人。弱冠擢第。南渡,为监察御史,上宣宗十事,直言当时得失,忤旨,出为徐州帅府经历官。正大初,收用旧人,召为右司谏,数上书论事。改刑部郎中,以事罢。再为补缺,复拜司谏,言事不少衰,朝望甚重,凡宫中举事,上曰:“恐陈规有言。”近臣窃议,惟畏陈正叔,挺然一时直士也。后出为中京副留守,未赴,卒于围城,士论惜之。公为人刚毅质实,有古人风。笃学问,至老不废。晚喜为诗,与赵、雷诸公唱酬。其吊先人诗有云:“骢马余威行尚避,仙凫善政去犹思。”人以为破的。初,先人见其所上十事,叹曰:“宰相材也。”惜乎朝廷不能用。后同朝,相见甚欢。未几,先人下世,余复从之游。每论及时事,辄愤惋,盖伤其言之不行也。死之日,家无一金,知友为葬之。
许司谏古,字道真,河间人。父安仁子静,名士,汾阳军节度使。公少擢第。南渡,为侍御史。时丞相术虎高琪擅权,变乱祖宗法度,公上章劾之。上知其忠,常庇翼之,凡有奏下尚书省,辄去其姓名。然竟为高琪所中,贬凤翔幕。正大初,召为补缺,迁左司谏,言事稍不及昔时。后致仕,居嵩山下,病卒。平生好为诗及书,然不为士大夫所重,公论但称其直云。初贬凤翔,朝士畏高琪,故皆不敢与言。余先子时为提举南京榷货事,独以诗送之,有云:“有晋必无楚,两雄难并驱。向来既发药,其可止半途。”又曰:“君年迫桑榆,只身忧患余。双亲白杨拱,同气紫荆枯。贫无孟光舂,醉无骥子扶。唯有忠义名,可与天壤俱。”盖欲坚其初志也,闻者竦然,多传之。后游叔麟之,为凤翔录事,先人又寄以诗云:“寄语多言唐谏议,生还记取李师中。”亦此意也。
赵尚书思文,字庭玉,中山人。与其弟庭秀、庭直皆名进士。公少擢第,为省掾。从完颜福兴守燕都。福兴死,奔诣南京行宫,擢侍御史。出为汝州防御使,迁集庆军节度,所在镇静,吏民赖之。公暇,以诗酒为乐。好吹笛,多著乐章,为人传诵。南渡后,士大夫有典郡之荣者,不及也。正大末,召为礼部尚书,卒。为侍御史时,与余先子同台。为礼部时,余始一识也。为人宽厚,有君子之风。
萧尚书贡,字真卿,京兆人。少为名进士,时号“三萧。”南渡,为户部尚书。后致仕还乡,卒。公博学,尝注《史记》,又著《萧氏公论》数万言,评古人成败得失,甚有理。
史翰林公奕,字宏父,大名人。工书,有能名,自号岁寒堂主人。正大初,为翰林修撰,又充益政院官,为上讲书。后致仕居亳,卒。重厚人也。
崔翰林禧,字伯善,卫州人,与屏山同年进士也。长于史学,历代典故无不通。南渡,为翰林待制,与闲闲、屏山同在院。后出刺永州,病卒。
王翰林良臣,字大用,潞州人。长于律诗,尖新,工对属。南渡,在馆。后从李天英北征,遇害。其《上移剌总管》云:“笔底有神扶气力,人间无处著声名。”又,绝句云:“流转年光桥下水,翻腾时态岭头云。溪翁道号奇聋子,除却松风百不闻。”人多传诵之。
石抹翰林世绩,字晋卿,契丹人。少有词赋声,擢第。读书为文有体致。南渡,为左司郎中,坐事免。久之,为礼部侍郎、司农、太常卿、翰林侍讲学士。从末帝东征,至蔡州,城陷死。有子嵩企隆。
吕陈州子羽,字唐卿,大兴人。少为名进士,擢第南渡,为左司郎中,坐事免官。后同知开封府,迁陈州防御使。时军旅数兴,户口逃窜,公因以实闻于朝,而小人李涣以为不忧国、失军储,下吏当死。公耻之,缢于太康驿。后朝廷知其无罪,复其官。公入仕,以能称。读书为文有士大夫风。致死非其罪,天下伤之。
潘翰林希孟,字仲明,磁州人。少擢第。南渡,为吏部主事,迁翰林修撰。后病风疾卒。为文条畅有法,宣宗哀册、玉册皆其笔也。
郭翰林伯英,字伯诚,上党人。第进士,为南顿西平令,有治迹。正大中,由应奉迁修撰,以风疾暴终。为人质厚不苟合。喜读书为文,词有《香山赋》,诸公皆有诗。
冯吏部延登,字子俊,吉州人。少擢第。南渡,为太常博士,累迁吏部郎中、翰林待制。奉使北朝,逾年归,迁吏部侍郎。遭乱,不知所终。公为人谨厚,吏事亦精。笃学问,长年犹不辍,在公署,日钞书。为文苦思,尚奇涩,诗亦新巧可称。与余先子交最善,先子入翰林,公与赵闲闲所荐也。平生著述甚多,尝以示余。乱后散失,可惜。
时治中戬,字天保,后改字多福,沧州人。少为人奴,后读书为学,第进士,其主良之。南渡,为临察御史,历清要,致仕,卒。为人纯厚好学,多读《易》、《左氏春秋》,君子儒也,自号拙庵。尝属余作记,与余家三世交。
王府判仲元,字清卿,东平人,广道先生之孙也。工书,法赵黄山,自号锦峰老人。卒于京兆幕。
张司直谷英,字仲杰,赵州人。擢经义高第。从屏山诸公游,为文以多为胜。尝为南顿令,从军数年,入为省掾大理司直,卒。自号无著道人。屏山为作《梦记》。余先子同年进士也。
●卷五
张翰林邦直,字子忠,河内人。少工词赋,尝魁进士平阳。南渡,为国史院编修官,迁应奉翰林文字。在馆五六年,从赵闲闲游。性朴澹好学,尤善谈论,人多爱之。闲闲本注《太玄》,子忠尝言,亲授于关中隐士薛子明,因相与讲辨甚久。俄丁母艰,出馆,居南京,从学者甚众。束修惟以市书,恶衣粝食,虽士宦如贫士也。同年如雷、宋诸人,皆以声名意气相豪,子忠独恬退以学自乐。正大初,余先子入翰林,子忠从之游。后先子下世。有《挽诗》云:“桃李双凫舄,风霜一豸冠。才华惊世易,勋业到头难。白日空金马,青天下玉棺。传家有贤子,文或似欧韩。”甚为诸公所称。先子殁,与余善。后南京被围,缺食,余遇之富城西,敝衣褴缕可怜。已而,闻鬻卜天街,值一回鹘问卜,子忠以文语应之,为回鹘所殴。北渡,将还乡,道病死,哀哉!
高斯诚法扬,大兴人,至宁元年经义魁也。读书有学问。与王从之、李之纯游。为诗文,恬澹自得。初。调凤翔府录事,为行部檄监支纳陈州仓,因忤郡魁吏,构之下狱,几死。已而赦免,病终。颇喜浮屠,自号唯庵。与余先子甚善。
张翔茂进,太原人。第进士,为南京榷货司勾当官,迁南京曲使。出为太康令,莅官清苦,有治声。好书,从士大夫讲学,为文作诗,有志于时名。遭乱,殍卒。与余交最善。
董治中文甫,字国华,潞州人,第进士。南渡,尝为大理司直,后为河南府治中,卒。自号无事老人。为人淳谨笃实,学道有得。其学参取佛老二家,不喜高远奇异,循常道。临终预知死期,斋浴而逝,时人异之。兴定初,余先子居丧淮阳,公乘传过焉,谈道竟夕。余时为童子,窃听窗下。盖其于六经、《论》、《孟》诸书,凡一章一句皆深思,思而有得,必以力行为事,不徒诵说而已。既去,先子大称之。后于郝丈国才处得所著一编,皆论道之文,迄今藏余家。其子安仁,传其学,亦谨厚人也。
申编修万全,字百胜,高平人。与其兄无移百福俱擢第。百胜为人沉重,不妄交。好经学,勤勤君子儒也。尝为郑县令,爱民慎狱,不为赫誉,邑民便之。后召入史馆,俄摄监察御史、应奉翰林。居京师,朝归,闭门讲诵不出。睹时事不惬意,屡欲以母老归,未果也。正大末,为南伐行台辟掌书檄,至淮上,大雨,宵行,溺水死,士论惜之。赵闲闲为文以祭,哀甚。初,百胜在太学,与雷丈希颜及余先君同舍相善,先君尝称其为人。后入朝,先君已下世,余因得从游。为文亦典雅有体。
许国至忠,怀州人。少擢第,有能名。性闲澹,不锐仕进。居卢氏西山下,不赴调。数年后,召为南京丰衍库使。倾家赀市书,后告归。赵闲闲诸公多重之。余尝至其家,敝衣粝食,环堵萧然,盖清苦之士也。未乱,病卒。
王贡安之,北京人,参知政事之翰从子也。擢第,以修洁称。南渡,得度居郾。操行纯谨,时人甚重之。后病卒。
马天采元章,太原人。擢第,与雷希颜、宋飞卿同年。为人诡怪好异,又喜为惊世骇俗之行,人莫测焉。南渡,为史院编修官。不事修饰,麻绦草履,沉浮闾里,殊无朝士风。杂学,通太玄数,又善绘画及塑像,虽居官,辄为人塑画自神。颇善李屏山,当屏山殁,为写真,且题以赞,皆怪语,末曰:“若到黄泉见鲁仲连、蔺相如,道余传示。”其狂诞如此。后以病终。
梁翰林询谊,字仲经,父绛州人,户部尚书襄子也。少游太学有声。为人多膂力,尚气节,慨然有取功名志。屏山诸公皆壮之,尤与雷希颜善。文章豪放,有作者风。既擢第,复举宏词,为应奉翰林文字,出为上京留守判官。宣宗南渡,宗室万奴叛,据上京,独仲经父不从,以节死,朝廷优赠之。
韩府判玉,字温甫,燕人。少读书,尚气节。擢第,入翰林,为应奉文字。后为凤翔府判官。大安中,北兵围燕都,夏人连陷边州,陕西帅府檄温甫为都统,募军,得万人。出屯华亭,与夏人战,败之。而温甫毅然有勤王志,因移檄关中,言词忠壮,闻者感动。其檄有云:“人谁无死?有臣子之当为。事至于今,忍君亲之弗顾?勿谓百年身后,虚名一听史臣;只如今日目前,何颜再居人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富贵功名当自致耳。”或诬温甫以有异志,收鞫死狱中。士大夫愤惜。
聂左司天骥,字元吉,五台人。弱冠擢第,。沉静寡言,不妄交,入官以谨厚自守。兴定初,为省掾。时胥吏擅威,士人往往附之,独元吉不少假借,彼亦不能害也。后平凉帅辟为经历官,军败,同其帅被责。俄擢左司员外郎。天兴改元,未帝东迁,留二执政居守,元吉与焉。崔立之变,二执政死,元吉亦被创甚,归卧于家,旬日不食,卒。金亡,士流之在位以节死者,惟元吉一人。其死也,其女子适以寡来归家居,见其父殁,亦缢死。时人伤之,虞乡麻革信之为作《聂孝女传》。
程御史震,字威卿,东胜人,与其兄鼎和卿俱擢第。公入仕,有能声。兴定初,召百官举县令,公得陈留。陈留南都属邑,颇繁,公治为河南第一。召拜监察御史,弹劾无所挠。时皇子英王为宰相,家僮辈往往恃势侵民,公以法劾之。英王怒。未几,坐为故吏所讼,罢官。岁余,呕血卒。公为人刚直,有材干,忘身徇国,不少私。与余先子同年擢第,相得甚欢。已而同为御史,台纲大振,小人皆侧目,故俱不能久留于朝。公既居闲,慨然有志于学,将延致名儒执弟子礼,师事之。会卒,士论惜之。
吾古孙左司奴申,字道远,由女直人译史入官。性伉特敢为,有直气。尝为监察御史,时中丞完颜百家以酷烈闻,道远以事纠罢,朝士耸异。后为左司郎中、近侍局使,皆有名。天兴东狩,留南京居守。崔立之变,同御史大夫裴满阿虎带自缢于台中。与余先子善,余尝为赋《古漆井诗》。
裴满御史大夫阿虎带,字仲宁,女直进士也。仕历清要,名亚完颜速兰。尝为陈州防御使,累迁御史大夫,使北朝。崔立之变,自缢死。同时户部尚书完颜仲平亦自杀。仲平亦女直进士也。
末帝宝符李氏,国亡,从太后、皇后北迁。至宣德州,居摩诃院。李氏自入院,止寝处佛殿中。作为幡旆数合,会当同后妃赴龙庭,将发,于佛像前自缢死,且自书门纸曰:“宝符御侍此处身故。”凡施幡旆几何。较之后妃辈失节者,何啻霄壤。甲午岁,余家武川,观其遗迹。
李尚书元忠,字献可,武州人。少擢第,历清要。南渡,为工部尚书。审决河南冤狱,多所***。俄坐督修京城工不谨,出为泰宁军节度使。致仕,居陈州,每朝廷有政事不合,或民间利害,屡上言。亦读书,有学问,和厚人也。
李陈州山,字夏卿,一字安仁,大名人。少擢第,历清要。南渡,同知开封府,迁陈州防御使。为小人所陷,罢。闲居南京,以事赴井死。为人重厚。读书,喜作诗,号松风老人。
刘户部元规,字元正,咸平人。少擢第。南渡,为侍御史。时术虎高琪为相,擅权,公数抗言事,争殿上,出同知昌武军节度使事。后为户部郎中,行部河中,坐事斥。后致仕。天兴改元,诏使北朝,不知所终。
康司农锡,字伯禄,赵州人,与雷希颜、冀京父同年进士。正大初,由省掾拜监察御史,上章言点检完颜撒合辈预政非宜。又言宿帅纥石烈牙虎带太恣横不法。时二人权势赫然,伯禄皆不屑,士论称焉。后为南京路司农少卿,再授河中帅府经历官。北兵陷河中,帅率兵南奔,济河,船败死。为人厚重有为,颇读书。尝赋《打球诗》云:“高飞远走偶然耳,坎止流行知所之。”余先子云:“亦有理也。”
杨左司居仁,字行之,其先大兴人,后居南京。年十八擢第,入仕,以能称。为人谨密,朝廷上下皆爱之。为监察御史,言事称旨。由吏部郎中改太常少卿。使北朝,凡再往。归,坐事废。天兴末,迁为左司郎中,与二执政居守。崔立之变,被伤,窜卧余家。已而,为立强起,复旧职。俄以病辞去。将北渡,举家投黄河死,时年未五十。公少有吏能,晚读书,作诗有佳处。使任清要,不失为名卿、材大夫。遭世乱,困踬可叹。与余父子交最善。余尝送其《北使序及诗》。
房刑部维桢,字周卿,济南人。少擢第。南渡,为左司都事、司农少卿。出刺申州,召为刑部郎中,卒。为人谨厚,读书作诗,颇好贤。
齐申州椿,字寿之,夏津人。少擢第。入官,以廉称。南渡,为监察御史、右司都事。许古尝上书荐之。后为司农丞,进少卿。出刺申州,卒。
张户部俊民,字用章,延安人。擢第,以材干称。尝为户部郎中,进侍郎。遭乱北迁,病卒。为人慷慨,尚义气,喜学《易》。
杨户部忄造,字叔玉,五台人。擢进士第。南渡,为监察御史、户部郎中、司农卿,迁户部侍郎。通吏事,有能名。正大末,权参知政事,后罢守户部。南京降,病卒。尝与余先子同任御史,颇作诗。
高尚书夔,字唐卿,保州永平人。第进士,莅官有才誉。南渡,历户部员外郎,后迁尚书,专治粮储。尝巡行京东,便宜行事,抵罪,诏释之。天兴初,为翰林学士。乱后北迁,还乡,卒。
冯内翰璧,字叔献,真定人。为人严毅整肃,望之俨然,人莫敢视。然文采风流,言谈洒落,使人爱之不能舍以去。诗笔清遒,字画严峻,为一时所称。与李屏山、王从之同年第,二公皆重之。大安初,入翰林,由应奉迁修撰。后屡为法官,台察弹劾不避权势。时高琪当国,察其畏谨,数以公推考贵人,所拟辄称旨,朝士多侧目,颇有刻骨之讥。屡上章言事,又条上恢复之策。出为同知亳州,致仕归,于嵩山结茅玉峰下,自号松庵,淌徉泉石间。酿酒名“松醪”,味胜京师。采兰置室中,与山僧野客作斗兰会。壬辰之乱北归,由东平至镇阳以殁,年七十有九。平生文章工于四六,尺牍为当代之冠,人得一篇皆宝藏之。与韩温甫、高献臣友善。后进中特喜雷希颜、冀京父、王仲泽,皆从之游。颇与余先子善。壬辰岁,围城中,余居与公相近,甚相往来。时公年已高,神采毅然,目光如炬,布袍麻屦,杖策翩然,后生辈莫及也。北迁后,再见于镇阳。今其亡矣,前辈风流遂不复见,惜哉。子渭,以孝称。
王革字德新,宏州人。少有才思,诗笔尖新,风流人也。屡举不第,以任子仕。晚由恩得主宜君簿。北渡,居云内,后迁云中,卒年七十余,名士皆其友也。尊酒之间,一谈一笑,甚有前辈风,今不复见矣。戊辰冬,赴试西京,自以年高,与诸后进偕,又复作此举,因有诗云:“惯掣苍龙晓漏钟,受恩曾入大明宫。香浮扇影迎初日,人逐鞭声静晓风。转首俄惊成异世,此身虽在已衰翁。唤回五十年前梦,再著麻衣待至公。”
郭子通为太常博士,宋国遣信使以申议为名,将有所求也,宰相下其事于礼官,诸公环视未对,子通对曰:“申者重也、再也,自大定甲申讲和之后,盟约既定,无复再议之事。且以小事大,若有祈请,亦难申议之名”。宰相是之。后宋使之来,改曰祈请,议者服其识远。大定十七年三月朔万春节,诸国人使将见而大雨作,大宗伯张公问子通曰:“礼当何如?”子通曰:“哀公问孔子曰:‘诸侯朝于天子而不得见也有四,雨沾服失容一也。’”张公曰:“此非使臣之事。”子通曰:“彼国主之来尚不得见,况其臣乎?”少顷,有敕放朝,士大夫服其知体。右见李致美作《子通神道碑》。子通卒清州防御使。
●卷六
高丞相汝砺字岩夫,应州人。少擢第,入仕有能名。尝为左司郎中、谏议大夫。入户部,专掌财赋。迁尚书,改三司副使,倡行钞法,以代货泉。宣宗南渡,拜参知政事,迁左右丞。进平章政事、右丞相,封寿国公。正大初,薨于位,年七十余。为人慎密廉洁,能结人主知。守格法,循默避事,不肯强谏。故为相十余年,未尝有谴诃。寿考康宁,当世莫及。金国以来书生当国者,惟公一人耳。
贾左丞守谦字彦亨,东平人。少擢第,莅官以能称。章宗时为谏议大夫,皇叔镐王以疑忌下狱,公力争,士论直之。大安末,拜参知政事。南渡,进右丞,迁左丞,致仕,薨。
李参政巩字君美,河中人。少擢第,有能名。南渡,为参知政事,出镇平阳,北兵至,城陷自杀。从子复亨,字仲修,逾冠擢第,以才能称。为人通敏,善奏对,南渡为左司郎中,大为宣宗所器,一时誉甚隆。迁翰林直学士,知开封府,进吏部尚书,为参知政事,年方四十,父母俱存,近世未有也。兴定末,坐监试进士失取人,出镇同州。未几,北兵攻城陷,自杀。叔侄相继执政,俱死事,士论所嘉。愚轩赵宜之《挽仲修诗》云:“报君惟有死,见叔固无惭。”人以为破的也。
师参政安石字仲安,清州人。少擢第,轻财尚气,义闻于朋友。为省掾。宣宗南渡,从完颜福兴守燕都。福兴将死,以遗表托仲安,使赴行在。既达,上嘉之,擢枢密院经历官。时末帝在春宫领院事,遂见知遇。正大初,进同佥枢密院事,迁御史中丞、工部尚书,遂为参知政事,其骤用如此。既居位,人望颇减,俄以脑疽薨。
李左丞蹊字贯之,大兴人。少擢第,通吏事,能官。南渡,为左司郎中,迁吏部侍郎。为蒲察合住所陷,下狱当死,诏释之。后为大司农。正大初,拜参知政事,进左右丞,专掌财赋。北兵围南京,坐粮储不给,除名。久之,起为工部尚书,权参知政事,复左丞,奉使军前送曹王。后从末帝东征,至睢阳,官奴之变见杀。
吾古孙参政仲端字子正,女直进士也。为人谨厚,莅官以宽静称。兴定间,由礼部侍郎使北朝,从入西域,二年始归。为陈州防御使,迁御史中丞,为参知政事,人望甚隆。天兴东狩,罢为翰林学士承旨。知时事不可支,家居一室,陈平生玩好,日与夫人宴饮为欢。癸巳正月下旬,忽闭户自缢,其夫人亦从死。明日,有崔立之变,若先知者。金国亡,大臣中全节义者一人。公使归时,备谈西北所见,属赵闲闲记之,赵以属屏山,屏山以属余,余为录其事,赵书以石,迄今传世间也。
完颜参政速兰字伯阳,至宁元年女直进士魁也。莅官修谨得名,然苛细不严,任大事,较之辈流颇可称。仕历清要,时望甚隆,为宣宗所知,擢任近侍局。颇直言,有补益。旋罢出,为谏议大夫。居父丧,不饮酒食肉,庐墓三年。后为参知政事,同纥石烈牙虎带守京兆,不相协,召还,至陕,被围。久之,亡奔行宫,道遇害。与余先子善。弟奴申,字正甫,亦女直进士。仕历清要,由吏部侍郎使北朝,凡再往。天兴东狩,拜参知政事,留守南京,龌龊不能有为,崔立之变见杀。
完颜右丞胡斜虎字仲德,女直进士也。为人忠实。有时望。尝帅秦巩。天兴改元,南京被围,仲德提孤军入援,转战数回,止存五六人。至京城门,遇末帝东狩,因从以行。驻睢阳,拜参知政事。从徙蔡州,进右丞,间关险阻中尽心不懈。蔡围既急,末帝内禅,崩。城陷,仲德帅兵三百,力战不支,赴蔡水死,军士皆从之,其得士心,虽古之田横无以加也。金国亡,死君者,惟仲德。
完颜平章合打,由护卫入官典郡。尝陷北朝,亡归南都,累擢平凉帅。为人勇敢忠实,一时人望甚隆。拜参知政事,代胥相鼎镇京兆,军民便之。北兵犯蓝关,将兵拒战有功,入朝,进平章政事,封芮国公。正大末,北兵由襄汉大入,诏合打帅精兵拒之,已而失利,退保钧台,军败,见杀。
完颜中郎将陈和尚,字良佐,兄斜烈,毕里海世袭猛安也。忠义勇敢著名。尝陷北朝,亡归,擢帅寿泗,威望甚重。性好士,幕府延致文人。改安平都尉。尝愤郁无所施,发病死。良佐从其兄在军中,勇冠一时,尝坐擅杀人,将抵死,上奇其材,特赦之。为忠孝军总领,擢御侮中郎将。天兴改元,北兵入河南,良佐从完颜合打力战钧台,军败被擒,不屈死。良佐为人爱重士大夫,王渥仲泽在其兄幕府,良佐从之游,学仲泽书,极可观。且同讲经学,读书不辍,亦一时弟兄良将帅也。
移剌都尉买奴,字温甫,契丹世袭猛安也。读史书,慷慨有气义。喜交士大夫,视女直同列诸人奴隶也。尝为宣抚使,便宜邓豫间,以事杖杀经历官,坐废。后为虎贲都尉,提兵赴关中,后由商南全军而回,病死。自号拙轩。赵闲闲为赋之,诸公皆有诗。正大初,先子令叶,余往省,会温甫,属余为《拙轩铭》,先子亦有诗。
移剌枢密粘合,字廷玉,契丹世袭猛安也。弟兄俱好文,幕府延致名士。初帅彭城,雷希颜在幕,杨叔能、元裕之皆游其门,一时士望甚重。为将镇静,守边不扰,军民便之。天兴东狩,知国亡,率邓州军民诣宋人纳款,宋以兵马辖处之,赐第,居襄阳。未几,病死。
南渡之初,将帅中最著名者曰郭仲元,俗号郭大相公,其军号“花帽子”。曰郭阿里,俗号郭三相公,其军号“黄鹤袖”。二人本非亲兄弟,以其壮勇,年齿先后为配。仲元为将,重厚沉毅,有谋。守凤翔,北兵力攻,数月不下而退,卒保其城以闻。后为兵部尚书、皇太后卫尉,卒。阿里最骁勇,人莫能敌。屡与北兵战,有功,一时为士庶属目。后提兵关中,与宋人战,马倒被擒,不知存殁也。
南渡后,诸女直世袭猛安、谋克往往好文学,喜与士大夫游。如完颜斜烈兄弟、移剌廷玉温甫总领、夹谷德固、术虎士、乌林答肃孺辈,作诗多有可称。德固勇悍,在军中有声,尝送舍弟以诗,亦可喜。天兴初,提兵戍谯,军乱见杀。
张子和,睢州考城人,初名从正。精于医,贯穿《难素》之学,历历在口。其法宗刘守真完素,药多用寒凉,然起疾救死多取效,士大夫称焉。为人放诞,无威仪。颇读书、作诗,嗜酒。久居陈,游余先子门。后召入太医院,旋告去,隐。然名重东州,麻知几九畴与之善。使子和论说其术,因为文之,有六门三法之目,将行于世,会子和、知几相继死,迄今其书存焉。
僧德普,武川人,自号胜静老人。ㄈ傥有机术,与士大夫游,饮酒食肉豁如也。尝为术虎高琪所重,在军中论兵。南渡,居陈之开元寺。与余先子善,尝著《弥陀偈》谈理性,先子为序之。屏山亦喜其俊爽不羁也。颇喜字画、作诗。年六十余死。余谓古之文畅、秘演之流。
僧圆基字子初,姓田氏,亦北人。虽为浮屠,喜与豪士游。负其材略,有握兵、治民之志,盖隐于僧者也。尝住持南京静安寺,以不检,去。之岘山,历嵩阳,死。与德普相善。颇能诗,尝题移剌右丞画云:“调燮之余总是闲,闲中游戏到毫端。而今亦有丹青手,犹在蟠溪把钓竿。”可见其有志也。又,《咏柳叶》云:“一气潜通造化中,人间无处不春风。莫嫌冷地开青眼,试看夭桃几日红。”
●卷七
兴定初,术虎高琪为相,建议南京城方八十里,极大,难守。于内再筑子城,周方四十里,坏民屋舍甚众。工役大兴,河南之民皆以为苦。又使朝官监役,分督方面,少不前,辄杖之。及北兵入河南,朝议守子城,或云,一失外城,则子城非我有,遂止,守外城。外城故宋所筑,土脉甚坚,北兵攻之,旬余不能拔而新筑子城竟无用也。嗟乎!愚人之虑何如哉?使天下郡邑俱失,纵然独保一子城,何以国也?然子城初起时,于地中得一石碣,上有诗云:“瑞云灵气锁城东,他日还应与北同。岁月迁移人事变,却来此地再兴功。”亦有数云。其字书类宋人,迄今犹在相国寺。
南渡之后,南京虽繁盛益增,然近年屡有妖怪。元光间,白日虎入郑门。又,吏部中有狐跃出,宫中亦有狐及狼。又,夜闻鬼哭辇路,每日暮,乌鹊蔽天,皆亡国之兆。迄今为丘墟瓦砾,伤哉!
南京同乐园,故宋龙德宫,徽宗所修。其间楼观花石甚盛,每春三月花发,及五六月荷花开,官纵百姓观,虽未尝再增葺,然景物如旧。正大末,北兵入河南,京城作防守计,官尽毁之。其楼亭材大者,则为楼橹用;其湖石,皆凿为炮矣。迄今皆废区坏址,荒芜所存者,独熙春一阁耳。盖其阁皆桫木壁饰,上下无土泥,虽欲毁之,不能。世岂复有此良匠也!
宣宗喜刑法,政尚威严。故南渡之在位者,多苛刻。徒单右丞思忠,好用麻椎击人,号麻椎相公。李运使特立友之号半截剑,冯内翰璧叔献号马刘子。后雷希颜为御史,至蔡州,缚奸豪,杖杀五百人,又号雷半千。又有完颜麻斤出、蒲察咬住,皆以酷闻。而蒲察合住、王阿里、李涣之徒,胥吏中尤狡刻者也。
宣宗后妃皆出微贱,南渡人有云:“头巾王、过道史、白酒庞”,指三外戚家也。王氏有成国夫人者,宣宗皇后之姊,末帝之姨,奢侈尤甚,权势薰天,当涂者往往纳赂取媚,积赀如山,且出入宫掖无时度,号自在夫人。天兴改元,末帝东迁,崔立之变,凡富贵家皆搜括金银,成国竟捶死。又有平章政事完颜白撒,以内族位将相,尤楮奢僭。尝起第西城,如宫掖然,其中婢妾百数,皆衣缕金绮绣如宫人。在尚书省,恶堂食不适口,以其家膳供。然为将相无他材能,徒以仪体为事。从末帝东征,方渡河督战,遽劝上回奔睢阳。众以其误国,归罪请废,末帝不得已,下狱,饿死。
南渡之后,为宰执者往往无恢复之谋,上下同风,止以苟安目前为乐,凡有人言当改革,则必以生事抑之。每北兵压境,则君臣相对泣下,或殿上发叹吁。已而敌退解严,则又张具会饮黄阁中矣。每相与议时事,至其危处,辄罢散曰:“俟再议。”已而复然,因循苟且,竟至亡国。
南渡之后,近侍之权尤重,盖宣宗喜用其人为耳目以伺察百官,故使其奉御辈采访民间,号“行路御史”。或得一二事即入奏之,上因切责台官漏泄,皆抵罪。又,方面之柄虽委将帅,又差一奉御在军中,号“监战”。每临机制变,多为所牵制。辄遇敌先奔,故其军多丧败。
南渡后,屡兴师伐宋,盖其意以河南、陕西狭隘,将取地南中。夫己所有不能保,而夺人所有,岂有是理?然连年征伐,亦未尝大有功,虽能破蕲黄,杀虏良多,较论其士马物故,且屡为水陷溺,亦相当也。最后,盱眙军改为镇淮府,以军戍之,费粮数万,未几亦弃去。又师还,乘夏,多刈熟麦,以归助军储。故宋人边檄有云:“暴卒鸱张,率作如林之旅;饥氓乌合,驱帅得罪之人。”驸马都尉仆散阿海、佥枢密院事时全,皆回辕即诛。后又谋取蜀,时胥平章鼎镇关中,奏请缓发,胥由此罢相。嗟乎!避强欺弱,望其复振,难哉。此皆宣宗时事,末帝即位,无南伐之议矣。
甚哉,风俗之移人也!南渡后,吏权大盛。自高琪为相定法,其迁转与进士等,甚者反疾焉。故一时之人争以此进,虽士大夫家有子弟读书,往往不终辄辍,令改试台部令史。其子弟辈既习此业,便与进士为仇,其趋进举止,全学吏曹,至有舞文纳赂甚于吏辈者。惟侥亻幸一时进用,不顾平日源流,此可为长太息者也。
金朝取士,止以词赋、经义学,士大夫往往局于此,不能多读书。其格法最陋者,词赋状元即授应奉翰林文字,不问其人才何知,故多有不任其事者。或顾问不称上意,被笑嗤,出补外官。章宗时,王状元泽在翰林,会宋使进枇杷子,上索诗,泽奏:“小臣不识枇杷子。”惟王庭筠诗成,上喜之。吕状元造,父子魁多士,及在翰林,上索重阳诗,造素不学诗,惶遽献诗云:“佳节近重阳,微臣喜欲狂。”上大笑,旋令外补。故当时有云:“泽民不识枇杷子,吕造能吟喜欲狂。”
兴定初,朝议县令最亲民,依常调数换多不得人,始诏内外七品以上官保举,仍升为正七品。官资未乃者,借注人。一时能吏如王庸登庸令洛阳,程震威卿令陈留,皆有治绩。或入为监察御史、台部官,自是居官者争以能相尚,民亦多受赐。其后,往往自纳赂请托得之,故疲懦贪秽者亦多。然士大夫为之首犹自力,此良法也。
正大初,末帝锐于政,朝议置益政院官,院居宫中,选一时宿望有学者,如杨学士云翼、史修撰公燮、吕待制造数人兼之,轮直。每日朝罢,侍上讲《尚书》、《贞观政要》数篇,间亦及民间事,颇有补益。杨公又与赵学士秉文采集自古治术,分门类,号《君臣政要》,为一编进之。此亦开讲学之渐也,然岁余亦罢。
士气不可不素养,如明昌、泰和间崇文养士,故一时士大夫争以敢言、敢为相尚。迨大安中,北兵入境,往往以节死,如王晦、高子杓、梁询谊诸人皆有名。而侯挚、李瑛、田琢辈皆由下位自奋于兵间,虽功业不成,其志气有可嘉者。南渡后,宣宗奖用胥吏,抑士大夫,凡有敢为、敢言者,多被斥逐。故一时在位者多委靡,惟求免罪罟,苟容。迨天兴之变,士大夫无一人死节者,岂非有以致之欤?由是言之,士气不可不素养也。
南渡后,疆士狭隘,止河南、陕西,故仕进调官皆不得遽,入仕或守十余载,号重复累,往往归耕,或教小学养生。故当时有云:“古人谓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今日一举成名天下知,十年窗下无人问也。”其后,有辟举法行,虽未入仕,亦得辟为令。故新进士多便得一邑治民,其省令史亦以次召补。故士人方免沉滞之叹云。
大臣尤当以至公至正黜陟百官,大不可畏嫌避党为自保计。南渡为宰执者,多怯惧畏懦不敢有为,凡执处一事,先恐人疑己。如宰执本进士,或士大夫得罪,知其无辜,不敢辨言,恐人疑其为党也。又或转加诘责,以示无私。或要职美官宁用他流,取媚于众。一登省府,遽忘本来用心,如此望其成功名、立节义难矣。然亦往往不能以富贵自终。向使以公正自持,未必如是得罪也。人之用智巧者竟何如哉。
宰相之职,佐人主治天下,最患耳目不广,不能周知民间苦乐、国势安危,故当忘私去智,取诸人以为善,以天下治天下。至于百官士流贤否,皆当如家人美恶,一一辨其才,然后进退用舍合公望。办职业而为国者立法,使百官、宾客不得谒见于私第,何哉?其意止以防其请托而徇私也。夫果察其人徇私不公,岂可使为宰相哉?既以为宰相,是已以天下付之矣,诚不宜犹尔防闲也。唐裴晋公一日拜相,遽请于私第见百官、宾客,可谓远谋,而宪宗信之,卒平淮蔡,此其君臣遇合,故有此奇伟士成功名。使龊啮者为之,亦不敢请,而庸主亦不听也。余观南渡后为宰执者,自非亲戚故旧,往往不得登其门。若夫百官士流,未尝接议论,局局自保,惟恐失之。如此,望其取用得人、闻见不塞者,未之有也。
士大夫为吏者当以至公无心处之,事自理,民自服,不可委曲要誉以枉义也。余在南方时,见辟举为令者,往往妄用心。如富家与贫家讼,必直贫民。势家与百姓争,必直百姓,不问理何如也。又,或故旧同道之家有科征,必先督促不少贷,至加之刑罚。其意以为如此,示我无私,且贾细民称誉。嗟乎,贫富相争,自有曲直,彼贫民中亦有桀黠不逞者,富家中亦有循良懦弱者,乌可执一哉?故旧同道之家,义当假借,不然止以无心处之可也。至首加讯责,不亦伤乎?不抵此曹志于升进故尔。甚者榜于门云:“无亲戚故旧”、“不见宾客”、“不接士人”。世岂有一为郡邑而遽无亲无旧者?尝记有一人为县令,禁其子不令出。其子犯禁,笞责之,其子赴井死。哀哉!不循中道,纵得升迁何荣也?
国所以官取士,士所以居官,先以养其口体妻子,然后得专意王事,虽不可取于民奢纵害公,亦不必钓名要誉太俭陋也。余见河南为令者,有夜盖纸被,朝服弊衣以示廉,又令妻子辈汲爨,不使吏卒代者,其意皆欲闻上位,媚细民。然其听断、抚养之道殊不在是,能使其车骑仪从、屋宇、服用鲜整,而遇事风生,吏民称快,较之此曹何自苦也?
南渡后,士风甚薄,一登仕籍,视布衣诸生遽为两途,至于征逐游从,辄相分别。故布衣有事,或数谒见在位者,在位者相报复甚希,甚者高居台阁,旧交不得见。故李长源愤其如此,尝曰:“以区区一第傲天下士邪?”已第者闻之多怒,至逐长源出史院,又交讼于官。士风如此,可叹!
省吏,前朝止用胥吏,号“堂后官”。金朝大定初,张太师浩制皇制,袒免亲宰执子试补外,杂用进士。凡登第历三任至县令,以次召补充,一考,三十月出得六品州ヘ。两考,六十月得五品节度副使、留守判官,或就选为知除知案。由之以渐,得都事、左右司员外郎、郎中,故仕进者以此途为捷径。如不为省令史,即循资级,得五品甚迟,故有“节察令推何日了,盐度户勾几时休”之语。浩初定制时,语人曰:“省庭天下仪表,如有胥吏,定行货赂混淆,用进士,清源也。且进士受赇,如良家女子犯奸也,胥吏公廉,如娼女守节也。”议者皆以为当,屏山尝为余言之。然省令史仪礼冠带,抱书进趋,与掾史不殊,有过,辄决杖,惜乎,以胥吏待天下士也。故士大夫有气概者往往不就,如雷翰林希颜、魏翰林邦彦、宋翰林飞卿及余先子,或召补不愿,或暂为,遽告出,皆不能终其任也。李丈钦止为余言,宋制,省曹有检正,皆士大夫,其堂吏主行移文字也。且问余以宋制与金制孰优?余以为宋制善,钦止曰:“此议与吾合也。”
金朝用人,大概由省令史迁左右司郎中、员外郎、首领官,取其簿书精干也。由左右首领官选宰相执政,取其奏对详敏也。其经济大略安在哉?此所以在位者多长于吏事也。
金朝近习之权甚重,置近侍局于宫中,职虽五品,其要密与宰相等,如旧日中书,故多以贵戚、世家、恩ヘ者居其职,士大夫不预焉。南渡后,人主尤委任,大抵视宰执台部官皆若外人,而所谓心腹则此局也。其局官以下,所谓奉御、奉职辈,本以传诏旨、供使令,而人主委信,反在士大夫右。故大臣要官往往曲意奉承,或被命出外,帅臣郡守百计馆馈,盖以其亲近易得言也。然此曹皆膏粱子弟,惟以妆饰体样相夸,膏面镊须,鞍马、衣服鲜整,朝夕侍上,迎合谄媚。以逸乐导人主安其身,又沮坏正人,招贿赂为不法。至于大臣退黜,百官得罪,多自局中,御史之权反在其下矣。其后,欲收外望,颇杂用士人。完颜伯阳居之不岁余亦罢。又于台部令史选奉职数人,又于进士中亦选一二人充备。其人既入局中,则趋进举止,曾亦未闻有正言补益者。且此曹本仆役之职,士大夫处之可羞,而一二子泰然自以为荣,亦陋也。
宣宗尝责丞相仆散七斤:“近来朝廷纪纲安在?”七斤不能对,退谓郎官曰:“上问纪纲安在,汝等自来何尝使纪纲见我?”
●卷八
金朝取士,止以词赋为重,故士人往往不暇读书为他文。尝闻先进故老见子弟辈读苏、黄诗,辄怒斥,故学子止工于律、赋,问之他文则懵然不知。间有登第后始读书为文者,诸名士是也。南渡以来,士人多为古学,以著文作诗相高。然旧日专为科举之学者疾之为仇雠,若分为两途,互相诋讥。其作诗文者目举子为科举之学,为科举之学者指文士为任子弟,笑其不工科举。殊不知国家初设科举用四篇文字,本取全才,盖赋以择制诰之才;诗以取***之旨,策以究经济之业;论以考识鉴之方。四者俱工,其人材为何如也?而学者不如,狃于习俗,止力为律、赋,至于诗、策、论俱不留心,其弊基于为有司者止考赋,而不究诗、策、论也。吾尝记故老云,泰和间,有司考诗赋已定去取,及读策论,则止用笔点庙讳、御名,且数字数与涂注之多寡。有司如此,欲举子辈专精难矣。南渡后,赵、杨诸公为有司,方于策论中取人,故士风稍变,颇加意策论。又于诗赋中亦辨别读书人才,以是文风稍振。然亦谤议纷纭。然每贡举,非数公为有司,则又如旧矣。
金朝以律、赋著名者曰孟宗献友之、赵枢子克。其主文有藻鉴多得人者曰张景仁御史、郑子聃侍读。故一时为之语曰:“主司非张、郑,秀才非赵、孟。”律、赋至今学者法之。然其源出于吾高祖南山翁。故老云,孟晚进,初不识翁,因少年下第,发愤,辟一室,取翁赋,翦其八韵,类之帖壁间,坐卧讽咏深思,已而尽得其法,下笔造微妙。再试,魁于乡、于府、于省、于御前,天下号孟四元,迄今学者以吾祖孟师也。孟虽仕,不甚贵。作诗词有可称,自号虚静居士。颇恬淡,留意养生术。尝著《金丹赋》行于世,其诗词亦有集。
余高祖南山翁,金国初,辟进士举,词赋状元也,故为一代词学宗。雅好成就后进,见其文,辄能断其后中第否,当时名士大夫多出门下,学者至今皆师尊之。四子,长西岩、次龙泉,同年擢第。二女,长姑及笄,将适人,一时贵显者争求之,翁皆不许。张御史景仁时在布衣,以所业诣翁,翁嘉之。俄翁为有司取士,张赋其佳,为邻坐者剽之,尽坐同而黜。已而翁知其然,遽以长姑嫁焉。家人辈皆愠,翁不恤也。后三年,翁复为有司,御试,张擢别试魁,骤历清华,以文章擅当世,位至翰林学士、河南尹、御史大夫。尝使宋,有风节,赫然为名臣,世皆以翁有知人之鉴也。后,翁墓表,张所作,具载其事云。次姑适襄阴王元节,亦名进士。能诗,博学,尝为密州节度判官。迄今士大夫嫁女多谈翁之事也。
党承旨怀英、辛尚书弃疾,俱山东人,少同舍属。金国初遭乱,俱在兵间。辛一旦率数千骑南渡,显于宋;党在北方,擢第,入翰林,有名,为一时文字宗主。二公虽所趋不同,皆有功业,宠荣视前朝李谷、韩熙载亦相况也。后辛退闲,有词《鹧鸪天》云:“壮岁旌旗拥万夫,锦鞯突骑渡江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