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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绣球
黄绣球
版本:
光绪卅一(1905)年三月起,连载于《新小说》第十五至第廿四号。光绪卅三年新小说社出版单行本。三十回。
作者:
题“颐琐述,二我评”。
内容:
叙述立志将地球锦绣一新的黄绣球,领导自由村独立自治的故事。本书情节反映出外来因素是如何冲击因循苟且、丧失文明创新精神的晚清社会。
第一回 论房屋寓民族主义 叙天伦动巾帼感情
第二回 譬触电激发思想 因看会疑扰病魔
第三回 梦中授读英雄传 天外飞来缧绁灾
第四回 借风使篷图得幸福 随案了事买到便宜
第五回 黄通理初访张先生 官媒婆说起祸根子
第六回 议捐款张先生转圜 考决科黄通理应课
第七回 阐讲义乘凉吃西瓜 办学堂抗言怀北美
第八回 黄绣球遇弟拜姊妹 张先生扶病送文书
第九回 申见解夫妇看文章 定主意慷慨发议论
第十回 演说怪象抉尽弊端 感触亲情陈其原委
第十一回 两番行期真情始露 一个阵势奸计又来
第十二回 张先生无端犯奸案 黄绣球忽然信尼姑
第十三回 论鬼神善破迷信 拜观音假托荒唐
第十四回 曲曲折折做成一件事 光光荡荡收了两个人
第十五回 造假信不害真事业 出新法教作女先儿
第十六回 敲镗锣王老娘说书 拟匾额黄通理劝学
第十七回 景福堂内四人聚谈 陈乡绅家二次做寿
第十八回 因女医竟联同志 开庆祝待赏中秋
第十九回 预备报名议定规则 连番看病引出奇谈
第二十回 买棺材钱庄上打架 守灵柩孝堂里寻人
第二十一回 陈膏芝居丧闹贼 黄绣球开会谈心
第二十二回 平等平权讲正经理路 五千五万打如意算盘
第二十三回 开学吃酒王老娘首座 丁忧谋差陈膏芝心慌
第二十四回 黄绣球劝导学生 李太史进谈公事
第二十五回 添学校改拆祠堂 为爱女托荐师傅
第二十六回 好官得力内外打通 秀才谈心情形可笑
第二十七回 施老爷实心为地方 张先生誓愿开风气
第二十八回 自由村拖出猪大肠 文曲星翻成新局面
第二十九回 黄祸出场大为闯祸 委员查案还算能员
第三十回 伸民权公议独立 归梦境暂束全书
第一回 论房屋寓民族主义 叙天伦动巾帼感情
话说亚细亚洲东半部温带之中有一处地方,叫做自由村。那村中聚族而居,人口比别的村庄多上几倍,却推姓黄的族分最大,村前村后,分枝布叶,大都是黄氏子孙。合村之中,物产丰盈,田地广阔,所出的人,不论男女,也都文文秀秀,因此享惯现成的福,极怕多事,一向与外村人不通往来。外村人羡慕他村上富饶,妒忌他村上安逸,晓得他一村人的脾气,就渐渐想出法子来联络,又渐渐拿起手段来欺侮,弄得自由村全无一点自由乐趣。这且不在话下。
单表他村上有一人,名叫黄通理,此人约莫三十几岁,很出过几趟门,随处考察,觉得自家村上各种风物,无一不比外面强,却无一能及外面光彩,想来想去,不懂什么原故。要讲读书人少,眼见秀才举人,比村上的狗子还多;要讲做官人少,眼见红顶子、蓝顶子,用巴斗箩担也就量不清,挑不完;要讲种田经商的人少,眼见田户完粮,却为皇家一宗大大出息,生意买卖差不多都是累万盈千,怎么问起来,总说是十室九空,只剩得一个外面子好看。乡绅不顾百姓,百姓抱怨乡绅,乡绅百姓,又全与商家隔膜。读书先生,除了想进学中举之外,一无念头,连自家门里的事都糊胡涂涂,甚至各种人的坏处,读书人无不兼而有之,真真应着俗语所说“关于天数”。但是天数何尝就能弄到如此,总要出些人力斡旋,才可挽回造化。
黄通理正在自猜自解,忽然他妻子出来,言道:“后边一带房屋,今年被风雨吹打,像要倾倒,官人要赶紧雇个匠人修理修理。”黄通理听见此话,猛然用手掌在案上一拍,仰面向天大声叹息,喊道:“是了,是了。”他妻子摸不着头脑,说:“官人,这房子修不修在你,我不过讲一声,何必这般动怒?看来雇个匠人,也花费有限,值得如此发急?我想房子是世世代代要住的,总得图个结实坚固。倘然后边一倒,保不住牵连正房也要摇动。就说正房无碍,到底坍了一边,把一座整整齐齐的屋子变了破坏,成个什么样儿!”黄通理听到此处,益发凝思出神,说道:“哦!哦!!变了破坏就不成样儿了,我想要成个样儿,索性一齐破坏了他,不是修饰修饰可以保得长住的。”原来,黄通理因为他心中的事忽然触着了修理房屋的话,大有所悟,不觉心口自商,借题发泄。他妻子不明就里,只当他是不肯,同他呕气,便说:“房屋应修的,自然要修,犯不着说些气话,嫌我多事不耐烦似的,是何苦呢?”通理扑嗤一笑,说:“你去罢,你的话不对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同你也说不上。”他妻子搭讪着走了开来。黄通理又自言自语,叽哩咕噜了好半会,才出至门外,将他那后边屋子仔细一瞧,又将他正房四面一看,负手而行。踱了几十百步,走进一家茶坊,泡了碗茶,兀是纳闷。看官估量着他闷的是打房屋主意,或者是无钱修理了。做书的却不曾问得,只知黄通理当下坐在茶坊,所见吃茶的,大半是族中长幼,各人言谈,嘻嘻哈哈,全无一桩正事。问起农务,都说是要看年岁;问起生意,都说是不敷开销;问起男孩子们,说是还不曾上学;问起女孩子们,谈是还不曾裹脚。七嘴八舌,听了半天,有的约了去吃酒,有的约了去吃乌烟,就陆续散完。
日已沉西,黄通理想道:“我们这村上的人,一个个如此模样,难怪风土人情如此颓败。算来这村上大半姓黄,虽说是年深日远,疏散无稽,毕竟田地都是姓黄的开辟,子孙都是姓黄的遗传,数千年繁衍至今,好容易成了这个村子,不讲替我那创造的始祖争些外面的好处,也须同心协力,做点气派出来。如今竟像我家房屋要倒的光景,岂不可惜!一个村子,分开来有几千百所房屋,合拢来,却与一所房屋似的,正似我妻子所说的话,倒了一边,保不住要牵连摇动。房屋倒了,还要牵连,岂不是村上的风俗,坏了一件,也牵连十件百件?人情坏了一个,也牵连十个百个?一而十,十而百,那就一齐败坏,不可收拾,实在可怕可恨!但是我一人所见如此,我们村上明白事理的,总该还寻得出几位。待我回家拣个日子,办两席水酒,请些人来商议商议。就拿我房屋倾欹,急须拆造的事,借为演说,想必有一二动听。”
一日,黄通理果然叫他妻子办了两席家常便饭,免不得肥鱼大肉,十分丰盛,请了些同族等辈。大家一到,心里猜着:既不是有什么喜庆的事,必定他家又奉到官谕,要写什么捐,议什么社仓积谷。再不然,办警察,办团练,这些事情要大家商议。内中一人说:“这都不像,我家通理先生向来不管这些闲事。听见外头讲,今年村子上瘟疫很重,有几个人出头,要建斋打醮,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莫非通理先生为了这个,要同我们商量?至于那地方官府的事,莫说通理不管,我们也大家不情愿。这无非把我们村上的钱,白白送与官府,赚上腰包,我们还不如去养猫喂狗,倒有点用处呢。”说话之间,通理走了出来,先叙些浮文,都说今日有何事见谕,这般费心,却都来叨扰。通理道:“自家人说那儿话。连日只因舍下房屋,今年被风吹雨打,有两间要像坍塌,心中烦闷。偶然想着诸位,邀过来谈谈。诸位赏光,菜是没有,这酒是可多喝几杯。我还有别话奉商呢。”当下各人坐定,有一位姓黄名禄的,开口先说:“府上房子是多年老宅,如今若要修葺,却不宜轻举妄动,须得请个看阳宅的先生,拣个好日子,或是应该抽梁换柱,或是应该添瓦砌墙,倒也不轻容易,若还可以将就得过,不如雇两个瓦木匠,先用木架子支他几年,再用石灰砖瓦粉刷点,填补点,料也不妨。”又有一位姓黄名树的,接口道:“我认识个瓦木作头,手艺很好,包工也很便宜,你老若是这么办法,我明日就荐他到府上来,叫他收拾收拾。”
这两位的话,入了黄通理的耳朵,好不中听。心上原想借着房子同他们说些整顿村俗的道理,他们先哓哓不休,反觉无从插口。转念听他们的言论口气,也都是一派倚赖性质,未必能干得甚事。且待我就他们的话,打动一下,看是如何。便站起来,斟过一回酒,敬菜,笑嬉嬉的说道:“我这房子,年代太久,内中木料都已霉烂,若就外面支起一根木头,墙上加刷一层石灰,自然还可将就几年。但是我看这村上住的人家,大大小小,他那房子有的已经支了木头,有的已经刷过石灰,又有的早经风水先生看了,只觉得总是东倒西歪,外面光华,内里枯朽。假如一年一年的,你家将就些,我家也将就些,只怕到后来一齐倒个干净,请风水都请不着,雇木匠却雇不来,岂不要大家露宿在地上吗?”几句话,说得合席好笑,就有人说:“通理先生,你这话呆了,从来只有水火之灾,遭个大劫,或者房屋一齐受累,那有好端端便旧点破点,会一齐坍了的?这就过于多虑,虑的又不在理了。”黄通理道:“怎么不在理?不过我虑的,是世界上的公理。须知那水火之灾,一半虽是人事不谨,还有一半天意在内,这大家住的房子,你连我的墙,我靠你的壁,你家将就支砌支砌,我家也将就支砌支砌,眼见得我们村上,都是祖传的老宅子,也经过几番水火,加上年年的雨雪风霜,难道就这么支得过去?万一我家的倒了,连累你家,你家的倒了,连累他家,接二连三,岂不要倒个干净!”说至此,大家放下杯箸,说:“这般道来,莫非想把一村的房子都拆了重造吗?看你酒也喝得不多,全是说些醉话!正正经经,你那房子若是修,若是拆,我们总得来帮忙,不修不拆,也不必烦闷。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得了一天,算一天。俗语说得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守着祖宗的遗产,过了一生,后来儿孙,自有儿孙之福,我们年纪已渐渐老了,讲不得德润身,还讲什么富润屋呢?”
黄通理本来话犹未完,至此又被一番抢白,好气好笑,心知这一班人,都会意不到我的宗旨,半晌沉思无语,只索叫妻子搬过饭来,让他们吃了好走,只白白厮混了一天功夫,听了些无味语言,看了些可憎面目,都怪自己没有眼识,当他们是明白事理的,不道也同茶坊里一班人物一样,这可就无法可想。于是胡乱的就让了饭,送了诸人出外。他妻子见他十分懊闷,又方才他席上的话,也约略听见几句,猜着他嘴里讲的房子,心里头的意思却不是为房子发作。前日同他讲修理房子的时候,他说他的意思同我说不上,如今同人家也说不上,究竟葫芦里卖的甚药,倒要去问个明白。一面收迭碗盏,打扫厨房,把开水泡上一壶茶,走入里面房屋。黄通理却已蒙被睡了,到晚来饭都未吃。他妻子怕他是醉,也就不去惊扰。这晚一夕无话。
次日早起,黄通理坐在书房。他妻子梳洗已毕,搬了早饭过来,唤同他两个儿子一起来吃。大的儿子七岁,小的儿子五岁多,大儿子生得乖角文弱,小儿子生得英锐刚强。平常带着两个识识字,讲些蒙学教科书,也都有些领会。这日见他两个同吃早饭,问道:“譬如这碗饭,弄了好些污秽在上面,便怎样法子?”大的说:“用水漂洗漂洗也就可吃了。”小的说:“不然,这一碗饭有限,倘或那污秽洗不清楚,就要吃坏人,不如倾拨了另换一碗。”又问:“譬如一棵花,种在地上,花上爬了些蚂蚁,这便怎样?难道就把花掐了不成?”那大的说:“这与花何害?只要将蚂蚁除去便是。”小的又说:“不然,好好的一朵花,固然不能掐去,但是蚂蚁除了又有。就算这枝花上除去,他又爬到那枝花上去了,除之不尽,劳而无功,不如寻着蚂蚁的窠,或是掘了他的根,或是把种的花移种在好地上去,叫蚂蚁无从再爬,然后我们的花才能开得枝枝茂盛,年年发荣。”
黄通理听他小儿子的话,十分中意,不想这小小孩子倒有这般见识,就趁势问他:“你娘说,我家后边房屋像要倾倒下来,这是要修理呢,过是要拆掉了他?”两个儿子尚未回答,他妻子说:“我正要问你,连日你为着房子的事,同发痴一般。昨日又与人家发了多少议论,到底在这房子上,另有个什么用意?”黄通理道:“不要忙,且听小孩子们讲讲。”他那小儿子就说:“这个要看房子的大势,我就不知道了。”他妻子说:“五岁的小孩子,晓得什么!你也去问他?”黄通理道:“不要看轻了五岁孩子,他这『要看大势』的一句话,就很有道理。对你讲了罢,我实为我们村上的风俗人情败坏到不成样子。名为自由村,自己村上的人,全不知振作,反被外村人挟制,受外村人糟蹋,想要恢复我这『自由』两字的权限,组织我『自由』两字的光彩,所以在这房子的事上有多少寓意。”他妻子不等说完,便道:“原来如此,可不知世界上也有女子出来做事,替得男子分担责任的么?”黄通理一跃而起,说:“怎么没有?”他妻子说:“有就好了。”急忙收拾碗箸,撇着两个儿子,大踏步出至厨房,回到卧室,“扑通”将房门一关。
他那七岁的大儿子,随了出来,看他母亲关起房门,只道是与他父亲斗气,在房门外喊起来。毕竟他两口子不曾斗嘴,那里有什么气斗?却是房门关得跷蹊,做书的人,也不觉替他小孩子着急,待我慢慢的弄个明白,下回交代,看官不要一同着急罢了。
第二回 譬触电激发思想 因看会疑扰病魔
上回说到黄通理的妻子进至卧室,凭空将房门关起。他那大儿子在房外喊起来,那时自有个所以然之故。如今先要略叙黄通理妻子的出身事情,两头话不能并作一头说,只好把那所以然之故,暂搁不提。
却说这黄通理妻子,她娘家也是世代书香,从小儿就殁了父母,是她一个房分婶娘带了遂去抚养,乳名叫做秀秋,后来做黄家的养媳,因为未曾圆房,当他是女儿看待,家下人都称她为黄小姐,至今谈的人,就反把他娘家的姓一时忘了,这也无关紧要。可怜这黄小姐,从小没了父母,到她那婶娘身边才两三岁。婶娘既不是嫡亲的,性情又不甚厚道,平时待这黄小姐,饥一顿,饱一顿,勉勉强强,过了四岁,就当作丫鬟使用。到六七岁上,把一切粗重的事都逼着她做。夏天任他睡在蚊子堆里,冬天大冷天,也只给她一件破棉袄,冻的澌澌的抖,拖了鼻涕出来,还要打要骂。一年到头,疾病痛痒,更是毫不相关。
却有一件,天天那双脚是要亲手替她裹的,裹起来使着手劲,不顾死活,弄得血肉淋漓,哭声震地,无一天不为裹脚打个半死。有时他房分叔子听不过,说:“你也耐耐性子,慢慢的与她收束。若是收束不紧,也就随便些,一定弄到哭喊连天同杀猪一般,给左邻右舍听见,还道是凌虐他,是何苦呢?”他婶娘道:“这女孩子们的事,用不着你男子汉管。原为她是个没娘的孩子,将来走到人面前,一双蒲鞋头的大脚,怎样见人?偏生她这撒娇撒泼的脾气,一点儿疼痛都忍不住,手还不曾碰到她的脚,她先眼泪簌漉漉的下来,支开嘴就哭,叫人可恨。恨她不是我养的,要是我养的女儿,依我性子,早就打死了!不然,也要断她的脚跟,撕掉她几个脚趾头。若是左邻右舍说我凌虐她,请问那个邻居家的堂客们不是小脚?脚不是裹小的?谁又是天生成的呢?如今我不替她裹也使得,日后说起婆婆家来,却要说我婶娘:既然抚养了她,不讲什么描龙刺凰的事,不去教导她也还罢了,怎么连这双脚都不问信?如此传出去,不但我受了冤枉,只怕人家打听打听,无人肯要,倒耽误了这孩子的终身,对不住他那死过的爹娘!再说大脚嫁不出去,你就养她一世不成?看你有饭还怕吃不完呢。”絮絮叨叨,一面说,一面更咬紧牙关,死命的裹。黄小姐那时虽然年纪小,听了他婶娘这一番话,晓得他的利害,也就死命熬住了疼,把眼泪望肚里淌。以后一天一天的都是如此。
那年她婶娘的儿子开蒙,在村上一个村馆里上学,就叫黄小姐每日挟了书包送他进馆,上午送中饭,下午领回来,一日三趟,都是黄小姐奔跑。她那儿子顽劣异常,若是这三趟之中在路上跌了,或是有什么惊吓,这就是黄小姐晦气,总说是欺侮了她,作弄了她,不是臭骂,便是毒打。试想,黄小姐一双半烂不断小脚,年纪又同他婶娘的儿子差不多,怎样追随得上?照应得来?常常就暗中饮泣,说:“我与他是一家人,不过他有父母,我无父母,我既做了他的女跟班,还要吃多少冤枉苦,真真女孩子不是人!可惜我是女孩子,要也是男孩子,虽然也同今日一般的苦命,定归趁着还学堂的时候,背地里要问问先生,多识几个字,等到大来,也好自寻饭吃。别的不讲先不先,这双脚那怕生个疔,害个疮,也不会这般的痛楚。”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又是年把功夫,黄小姐已经九岁望十岁了,在那婶娘手下受的磨折,吃的苦恼,也言之不尽。十岁上发了一身痧子,又出了天花,这两桩都是小孩子要紧的事,随便什么贫苦人家,他女儿遇了这个当口,总得要调护着些。那天花又是险症,没有不请个小儿科,吃副把药,避几天风,还要忌生人往来。落在富贵之家,更不消说,当那天花将发未发之前,就连吃的发物,如雄鸡、鲫鱼、蘑菇之类,也要花上多少钱。那时黄小姐不讲这个,简直比贫苦人的女儿还不如。她婶娘就不曾问过信。也是黄小姐的天命,日后要从那黄家做出些烈烈轰轰的事,于这自由村上,大有关系,所以她这两桩病轻轻发过了,连自己都不知不觉。这是后话慢表。
自从这年之后,她婶娘却已亡故,就有黄通理家领了去做养媳妇儿。那时黄通理也是寻常一个小孩子,并无姊妹弟兄。过了几年,圆了房,一直跟着黄通理,也不过会些寻常操作,安安稳稳的做个妇道人家。平时只听得人说什么三从四德,自家想:那四德的“德”“容”两字是说不上,言字不懂是怎样讲,若说是能言舌辨,只怕是男子的事,不应该妇女上前。至于那“功”字,又件件不曾学得。在家从父,我从小又是没父母的人,如今只索从了丈夫,日后从了儿子就完了,但不知自古以来男女是一样的人,怎么做了个女人,就连头都不好伸一伸,腰都不许直一直?脚是吃尽了苦,一定要裹得小小的。终身终世,除了生男育女,只许吃着现成饭,大不了做点针黹,织点机,洗洗衣裳,烧烧饭,此外天大的事,都不能管。像我是细巧事不会,相貌又不好,幸亏丈夫还体谅我,从小儿在婶娘身边,失了教导,一切不与我计较。只可惜我苦命投生了女人,终久不能显亲扬名,不能帮着丈夫在外面干些正事,只好闷在大门里头,有话也不敢说。几时世界上女人也同男人一般,能够出出面,做做事情,就好了。这是黄小姐一向怀着的鬼胎,不过有此思想,并未有何事触激他的脑筋,晓得世界上的男女,本来各有天赋之权,可以各做各事,所以他这思想,还是从小时候受他婶娘的苦处,自怨自恨而来,并不知女子本有女子的责任,不应放弃的道理。因此上跟了黄通理十几年,习惯自然,这种思想也渐渐的忘了。却是他这思想,譬如一件东西,含有电质在内,浑浑融融,初无表见,碰着了引电之物,将那电气一触,不由的便有电光闪出,可以烧着了衣服,毁穿了房子,其势猛不可遏,猝不及防。电气含得愈多,发作得愈烈愈大。
当日他听黄通理的话,无意中问了一句:“可不知世界上也有女子出来做事,替得男子分担责任的么?”黄通理却一跃而起,说:“怎么没有?”就如触动了他的电气,把他那一向所有,十几年渐渐忘了的思想,顷刻间兜上心来,故接着只说得“有就好了”四字,翻身就走,不暇往下再问。他这“有就好了”四字之中,有多少欢喜美满的情景,有无限恍悟决断的精神!在他自己,亦莫知所以然。一念之间,想道:“要做事,先要能走路;要走路,先要放掉了这双臭脚。如今这脚底下缠了几十层的布条,垫了两三寸的木头,慢说要与男子一同做事,就是走路,也不能同男子大摇大摆,这便如何使得?”所以就急忙忙关起房门,要去放那双脚。这个原故,也交代出了。
却说当时他只趁一时之性,原不曾计及女人的脚是能放不能放,放了能走不能走,等他那儿子在门外乱敲乱喊,他反狐疑起来,说只怕要去问问他老子,于是重新开出房门,搀着他大儿子,又到了书房。只见黄通理与他小儿子坐在那里,对着一个地球仪,指手画脚的说。他那大儿子也就挤上去看。黄通理便对他妻子道:“你去罢,你一个女流之辈,不要在这里搅扰,让我同两个孩子讲些学问。”他妻子道:“方才我不是问过你,说女子也可以出来做事,既是可做事,也就可以谈谈学问。虽然我年纪大了,究竟还比你小得多,你同孩子们讲的,不信我就懂不得。向来我只道是女子不能同男子一样做事,故此十几年来,只还我的女子本分。如今想要在本分之外,再做些事来,也好帮着你教教两个儿子。”黄通理听了,喜不可支,便问:“你若要做事,却先做那一桩?”他妻子说:“只要是地球上体面的事,一件一件的都要做出来。”黄通理不觉笑道:“我们这村上,不过是地球上万万分的一分子。我是个男人,要从这万万分的一分子,寻个做事的方针,还无可下手,你一个女子,小脚伶仃的,就算能做事,应着俗语所说『帮夫教子』,也不过尽你一人的愚心,成了我一家的私业,好容易说到地球上的体面。你看这地球仪上,画的五洲形势,其中经纬度数,面积方里,盛衰沿革,野蛮文明,许多有学问的专门名家都考究不尽,单讲那地球上地理科学的范围,有关于地球表面之天文地质等事,有关于地球上政治生业等事,宏纲细目,除非像孩子们,六七岁时就研究起来,动得他的观念,发达他的心思,然后他们好各就其材力性质,做得地球上一两件的事。但是地球上的地理学,是先从自己的知识扩充,由自己所住一乡一里的知识,扩而至于外乡外里;由外乡外里的知识,又扩而至于我的国度;由我的国度,扩而至于别的国度,然后能就全地球的事,考究得失,做他出来。不是什么读书的只为取功名,种田的只为收租税,做生意的只为赚铜钱,就叫做做事了。”
他妻子接道:“这样说,做女人的也不是只为梳头裹脚做活计,是明明白白的了,怎见得我就不能扩充知识?只要你有什么知识,换与我,我也慢慢的会有知识换与你,再给两个孩子们开通些知识,这先就有了四个人了。从我们一家四个人,再慢慢的推到一个村上,那怕他风气不行。只有一句顶要紧的话问你:像我这一双受罪的脚,可以放得放不得?方才我倒要放他开来,又恐怕是放不得的,要问你一声。如今我是问过你,你说可放最好;你说不可放,我也一定放掉他,不能由你作主!”黄通理又笑道:“放了这脚,却见你女子们开风气的第一着,怎么使不得?只怕放了倒不能走路,又不怕阖村的人笑你吗?”他妻子道:“亏你说出这句话!照你说,一个人站在地球上,不能做点事,不能成个人,才怕人笑话。这我放我的脚,与人什么相干?他来笑我,我不但不怕人笑,还要叫村上的女人,将来一齐放掉了脚,才称我的心呢。至于走路一层,向来缠紧了几十层的布,垫了二三寸的高底,还要踱踱,一天走到晚。从前小时候,两只脚烂的出血,还跟着我那婶娘的儿子上学,一天走几趟呢。如今虽说是小的走惯了,一放开来,头两天不方便,到十几天后,自然如飞似跑的,走给你看!”
黄通理听了说:“看你不出,一直见个庸庸碌碌的,忽然发出这些思路,好极!好极!”他妻子道:“从来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看我庸庸碌碌的,我将来把个村子做得同锦绣一般,叫那光彩激射出去,照到地球上,晓得我这村子,虽然是万万分的一分子,非同小可。日后地球上各处的地方,都要来学我的锦绣花样。我就把各式花样给与他们,绣成一个全地球。那时我就不叫『秀秋』,叫『绣球』了。就说没有这个大势力,我却发了一个大誓愿,你瞧着罢。”黄通理又连说:“好极!好极!好极!从今以后,我便叫你做黄绣球,把这『黄绣球』三字,当个记念如何?”
他二人说到此处,做书的又要交代一句。黄通理的妻子,以后就统名之曰“黄绣球”,看官却要分清眉目。当时说话之间,黄绣球举目一看,不见了他两个儿子在旁,说道:“孩子们往那里去了?”原来他两个儿子,在他二人说话的当口,走出书房之外,听见外边人说,街上有会,他弟兄两个就跑入会场玩耍。黄通理一听,果然不见他弟兄在面前,先出至屋内一寻,又走到大门外一寻,晓得有出会的事,一定去看会了,便进来对黄绣球道:“你关上门,我去寻他们回来。”
少顷,时已过午,黄绣球早把午饭端整,先自吃了。看看交到申牌时分,才见他父子回转,少不得黄通理要教训他孩子们一顿,正在发怒,只见黄绣球穿着他大儿子一双鞋,半旧不新,一跷一拐的,不觉笑道:“你当真已经把脚放掉了?”黄绣球道:“凡事说做就做,有什么不当真!听说外边的会,一连要出三天,你不要骂孩子们,明天我且带了他们去看两天,练练脚劲。”黄通理道:“这种事,迷信鬼神,伤风败俗,我们不能禁止,没的还叫孩子们去看!你一向不出大门,如今便说放开了脚,要练练脚劲,也没的要去看会的道理。若讲女人放掉了脚,今天去看会,明天去看戏,就使不得,与你那说的话、发的誓愿,就成了一个大反对,还说什么『绣那地球上的新花样』,只怕村上的新鲜话把,先让你绣出来了。”黄绣球也不搭白,仍旧一跷一拐的走了开去。
这里黄通理又把些教训孩子的话讲了好半天,回至内室,大家都不谈起,正是一说不休说过便了的常事。不意这晚黄绣球不堪安睡之后,就得了一个病,浑身发热,如火炉一般,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知。好奇呀,此病从何而来?看官且胡乱的猜上一猜,猜不着的,等做书的下回再说。
第三回 梦中授读英雄传 天外飞来缧绁灾
上回说黄绣球无端得病,便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知,怕不是着了邪魔,一定中了时疫,却原来都不相干。
那天黄绣球说要带儿子去看会,被黄通理责备几句,不曾搭白,他那心中就另有一番盘算,想道:“脚是放掉了,究竟放掉了脚之后做点什么事情,自己也没有捉摸。一来虽是粗粗的识几个字,总是不曾读书;二来实实在在,自从进了黄家大门,守着妇女不出闺门之训,一步不敢胡行乱走,大门外东西南北的方向,还辨不清楚,起先原想借看会到外面游览一周,拚着两天功夫,到底看看我们村上是那样风景,有多少山,有多少水,有多少田亩,大略有多少人家,望那一条路去,通着那里,见那一边要道接着这边,再问问一年四季出的,是那些物产。”转念一想:“出得门去,一个人不认识,认识的又无从讲到这些,并且自己不会写字,就耳有所闻,目有所见,也记不清许多。两个孩子又小,不能帮忙。难道出去两天,当真去白白的看会,惹人笑话?再说这事也不是两天弄得清的。”这般那般,嘴里不说,心里是翻来覆去,想不出一个法子,好不烦躁,不觉的他那热血膨胀,激动了心火,一时上升,渐渐的浑身发烧。沉思久倦,便脱衣而睡。
朦胧间走到不知什么所在,抬头看见一所高大牌坊,牌坊顶上,站着一位女子,身上穿的衣服,像戏上扮的杨贵妃,一派古装,却纯是雪雪白的。裙子拖得甚长。脸也不像是本地方人。且又不像是如今世上的人。正在疑讶,那女子却招手叫他上去,恍恍惚惚的也就同他站到一起。这女子自说:“名字叫做玛利侬,姓的是非立般。”黄绣球一想:世上那有这六七个字的名姓?当时听得不懂,说:“我只姓一个字,叫做黄,名字叫绣球,是这村上本地人氏。你奶奶是从何方来的?”这女子说:“你姓黄,是黄家的人,可晓得我是白家的人?”黄绣球听他问得鹘突,说想必是嫁的姓白的了。这女子不答,随手在身边摸出几本小书册子,指与黄绣球看。上面弯弯曲曲,横横斜斜,画得一排一排的,并不见有一个字,便问:“这画的何物?怎么没有字迹?看他何用?”这女子又从新拿出一本书来,上面却有三个大字。黄绣球只认得一个,说:“当中不见一个雌雄的雄字吗?”这女子道:“是呀,你既知道有雌雄之义,雌雄是就禽鸟讲的,怎么历来的人,都把男子比作雄,女子比作雌?说是『女子只可雌伏,男子才可雄飞』,这句话我却不信,人那能比得禽鸟?男人女人,又都一样的有四肢五官,一样的是穿衣吃饭,一样是国家百姓,何处有个偏枯?偏偏自古以来,做女子的自己就甘心情愿雌伏一世;稍为发扬点的,人就说他发雌威,骂他雌老虎。一班发雌威做雌老虎的女子,也一味只晓得瞎吵瞎闹,为钱财斗气,与妾妇争风,落得个悍妒之名,同那粗鲁野蛮的男子一样,可就怪不得要受些压制,永远雌伏,不得出头了。”
数语打上了黄绣球的心坎,甚为欢喜,说:“奶奶怎么就是神仙,知道我的心事?你便不是神仙,也真真是我的知己。我有些话与你意见相同,不嫌唐突,我便说了。”那女子笑道:“我何尝是个神仙?既承你引为知己,有话请讲。若是其中有什么委曲难解的事,或者还可细细的商量。”黄绣球听了,更加高兴,就把他怎样怎样的话,前前后后述了一遍。这女子听完了,默不作声,半晌说道:“这是你黄姓村上的事,自然你姓黄的人关心切己,与我白家无涉。你黄家果然像你做得出点儿事,岂不叫我白家减色?我白家人也不少,向来男男女女到你们贵村上来的很多,想是你不出大门,不曾看见过。来者无非总在贵村上,把你们的花样搁在一边,另外翻点花样,占些光去。近来你们的花样,霉的霉,烂的烂,原来都是纸糊的,就如女工一般,只好描描,不能上得绷架子,动针动线,那里还能够用锦绣铺起绒来,平起金来,洒起什么花来?”
话犹未了,这里黄绣球兀自想着:说这人的话好不蹊跷!听他的口气,不但请教不出他什么主意,怕他把我的事还要告诉他白家人,来拆我场子,我倒上了他老大的当。那心中一时万分急躁。所以他形神合离之间,神魂忽然一躁,形体也就忽然一热。
话休烦絮,且说那女子话犹未了,只见黄绣球呆呆的不曾理会他,猜着他心中不服,倒真是一个立志自强的女子,便拍一拍黄绣球的肩,说:“闲话少谈,你方才见的那三个大字的书。与几本小册子,我都送了你罢。”黄绣球说:“你送我无用,我连三个大字都识不完,其中的文理,同那小册子上弯弯曲曲的一式,更不解何物。你若不弃,何妨讲给我听听,再让带回家去,请教别人。”那女子道:“这三个大字的书,书面上是中国字,从我们那边翻译出来的,三个字叫做『英雄传』。做这传的人,生在罗马国,把他本国的人同以前希腊国的人各拣了二十五位,都是大军人、大政治家、大立法家,一抵一个的两相比较。我自十岁上,就很爱看这个传。后来听说有两位著名将相,一个叫俾士麦,读此传最熟;一个拿破仑,至终身未尝释手。这些小册子却是我自己从前做的,你看这两书里面都是弯弯曲曲画的,委实就是我们的字。也难怪你不识,如今我且略略的与你讲些。”就讲了好大一会,黄绣球竟不觉的十分解悟,模模糊糊,像是那弯弯曲曲画的,都变了字。又像这些字,都认惯的,一目十行而下,不多几刻,便把两种书中的大概,都记着了。
停了一停,再抬头看时,像又不是那个女子,向着黄绣球说道:“这两种书,你看了虽通知大意,但还不是你的学问程度。”就另外取出一本书来,薄薄的不过二三十张,却全是中国字,指着说道:“这是教育上讲求地理的教授法子,怎样晓得地理上的生物,怎样晓得地理上的人种,又怎样晓得所居的地理,推而至于各处的地理,包括一切,照此一本书求之,无所不有。譬如由你村上的日用常品,考求制造工艺的好歹;由你村上的市面,考求远方贸易的利益;由你村上的儒释道三教,考求各处的非儒非释非道的宗派。看了此书,就有个着手。”黄绣球一面听,一面看,一面心中想起黄通理同两个儿子,说:“可惜他们没有同来,不然倒好大家听听。我且记住了,这个有牌坊的地方,回去同丈夫说知,一同再来。”但此女子是外方人口音打扮,不知是一向住在村上的呢,还是路过的?须问明白了。
正想着,忽见那女子拖着一条白裙,远远的像在云端里去了。须臾,连牌坊也就不见,心中又想道:“只难道是白衣观音吗?我向来也不曾相信菩萨,奉个观音斋,怎么他会来点化?我不去管他,我取了这几本书,快点回去罢。”一转身听见人问他说:“你怎样了?”原来其时天已黎明,黄绣球身热已退,黄通理看他一夜睡得昏昏沉沉,至此才翻转身来,故而问他怎样。黄绣球听见说:“我并不怎样,我都领会得,谢谢你,我去了。”黄通理晓得他是梦话,拍醒了他。黄绣球一看,才也自家晓得是梦,略安息了一回,便照常起身。梦中的事,居然记得碧清,顿然脑识大开,比不到什么抽换肠胃,纳入聪明智慧的那些无稽之谈,却是因感生梦,因梦生悟,把那梦中女子所讲的书,开了思路,得着头绪,真如经过仙佛点化似的,豁然贯通。
当日早晨,因着别的事,未及谈此梦境。后来想起,现在村上,从未听见有姓白的人家,甚么有个白家古坟。今天原说去看会,不管识路不识路,一定同两个儿子出去,打听打听。主意想定,这日果然趁着黄通理不知,搀了两个儿子,向门外一跑。只得那双脚到底新放开来,跑不上去,反惹得街上人家见了惊奇动怪,一齐哄上来看。有些邻舍妇女与黄绣球认识的,还只当他做了带发修行的尼姑,个个诧异,都来动问。那时反把黄绣球挤住去路,大不耐烦,脚又实在还不能走,就搀了他儿子回转。一班人跟在后头,此说彼猜,纷纷议论,一直跟到黄绣球家门口,男的散了一半,一半还立在门外,等听新闻。那些女的就跟进大门内,有看的,有问的。黄绣球却不慌不忙,对着众人说道:“大众不见为我这双脚的希罕吗?其中却有些希罕的事情,今日我来不及说,明天让我出空一间屋子,请诸位过来坐着,细细的告诉你们,你们一定喜欢听的。”那时黄通理见黄绣球惹出这件事回家,颇为着急,不想黄绣球如此机变,一时就打发开去。
到了第二天,老清早的就有人在门前探问,随后陆续而来。刚过早饭时候,已经挤满屋子,都要听这希罕奇闻。黄绣球是预先准备,连黄通理也不知他腹中如何打的草稿。这一天见来的很是不少,黄通理更代为踌躇,怕的越来越多,容不下去,而且难免有趁火打劫,顺手牵羊的事。只听见黄绣球又对着众人道:“我这屋子不宽,这希罕机密的事。又不便给男人们听着,各位姊姊嫂嫂,快请进来,暂吃杯茶,等我把大门关一关再说。”那时有的要回去有事,有的带了小孩子不安顿,也就散去几个。还剩得十几个,却与黄绣球家是相识,就不客气,穿房入房的,各自坐下。有的先去扯着黄通理问:“到底怎样?”黄通理陪笑不答。
不一时黄绣球邀齐了这十几位,坐在屋子内,同他们讲论一番,前前后后,细细到到,把他发心放脚的原故与那妇道家也好讲学问做事业的情事,又说起他所做的梦来。众人听着,都诧为奇闻,面面相觑,有的笑着,有的听了出神。黄绣球只是侃侃而谈,全不像他平时的性质。黄通理在旁,却暗暗称异,说:“怎么他竟变了一个人?这些竟讲得淋漓透澈。若是我家设一个讲坛,开一个演说会,请他演说演说,倒是一位好手。恐怕当日那位广东薛锦琴女史,也不过如此。但是大凡的女豪杰、女志士,总读过书,有点实在学问,游历些文明之地,才能做得到。如今他却像是别有天授的。便这般开通发达,真令人莫测。”再听时,黄绣球正在那里问什么牌坊,什么姓白的人家,众人都说不知。黄通理便问:“这是你前日梦中的事吗?你再讲一遍我听听。”于是又述了一遍,黄通理就明白了,说:“这且不忙,此时你看天已过午,大家既晓得你这放脚的事,也该歇息,料理午饭,请各位嫂子们用过饭去。”大家听得希奇,正自忘记了,一句话提醒,大家才觉得是有些饿,就各自告辞。有两位托熟的,就留住吃饭,不提。
且说那出去的几位妇女把所听的话传扬出来,无不当做一件奇闻,说是一桩怪事。从此黄绣球家,天天有人来看。黄绣球就也天天对他们讲那些话。一班男子们也天天有人来与黄通理谈论,人多口杂,不去记他。只有些人论:黄通理治家不严,任听妻子装妖作怪,弄出些新鲜事来。或又说:“不是黄通理不好,都是他要修什么房子,乱动了土,拆了木头,冲撞了太岁,所以惹出些狐鬼,附着他夫妻,颠颠倒倒,弄些笑话。这还不打紧,若是传到官府耳朵里,说是女扮男装,照起律例来,一定要拿办的。他们左邻右舍,当是好玩意儿,不去规劝些,赶紧叫他敛迹,等到拿起来,就是一个扶同隐匿的罪名,干连互坐,可不冤枉杀了!”街谈巷议,这么三长两短的起先当作奇闻,后来都当作一件大事,奔走相告。黄通理晓得辩驳不清,就嘱咐黄绣球:“且在家内多看看书,多养养知识,暂时不要出头露面,与人家谈说。慢慢的走下来,遇着一两个闺房同志,或是我遇着了一两个同志人,再看事行事,推广开来,就不至大惊小怪的了。”
如此歇了好几日,黄绣球与黄通理事过境迁,已不在心上,黄通理将黄绣球的梦,推详了,已解说与他听过,说:“这是法国的罗兰夫人,在一百数十年前时候。”黄绣球问:“她说的姓,明明是三个字的非立般,并不姓罗。又说是白家的人。”黄通理道:“她二十五岁上嫁了一个姓福拉底,名字叫罗兰的,后人都称她为罗兰夫人。至于那白家两个字,这是句寓意的话。当今地球上的人,共分五种,五种有五种的面色:一种黄,一种白,那三种是棱色、黑色、红色。这五种是通行之称,其实不过是黄白两种为大族。凡外国人,如英、法、美、德、俄罗斯,以及荷兰、瑞典、意大利、西班牙各国,都是白种。像我们村上的人,都是黄种。白种的人,在欧罗巴洲;黄种的人,在亚细亚洲,这是有书可以考求的,且不必说。向来只说白种人的文明,一切学问事业,都是他们白种的好,我们黄种的人,无不落后。所以你的意思,在梦中说给那罗兰夫人听了,夫人料着你是黄种的微弱女子,怎样能做事,替黄种生色,什么白家不白家,就是指着他们种类而言,奚落你的。但是这罗兰夫人,生平最爱讲平等自由的道理,故此游行到我们自由村,恰遇着你一时发的理想,感动她的爱情,遂将她生平的宗旨学问,在梦中指授了你。我自此多买些有用的书,回来同你研究研究。你的知识作用,将来虽不必处那罗兰夫人的境地,不必学那夫人的激烈,自然也非同小可,眼前万不可着急。天下事只怕无人发起,所以前几天,我独自忧虑,想要谋之于人,而今忽然得了你这样的猛进,叫我也退避三舍,这个幸福,是万万意想不到。既然得了你,这事就有了发起的原因,逐渐的造因,逐渐的结果,断非一时能因果并成的。又比如你是器物的原质,要一一化分出来,也不是一日之功,你道这话如何?”黄绣球又道:“我梦中像另有一个人。给我一本书,是教育上的教授法子,我都还记得,只不知是何书名。如今最要紧你那句话,多买些书看看,趁着外边来问我放脚的机会,好同他们谈谈,引些同志的来,叫他们开开知识,自然也不会大惊小怪的了。”
话分两头,这里黄通理与黄绣球自在家中谈论,那外边传出来的谣言,却也纷纷未息。每日里都还有几起人,到黄通理处探访,只是看不出什么动静,不过总疑心黄绣球的脚放得稀奇,黄绣球的话,说得别致。谣言百出,果然就有黄氏族中多事之人传到官府里去,说黄通理的妻子黄绣球,行为诡秘,妖言惑众,派了差役来拿。恰值黄通理不在家,不问皂白,就将黄绣球带去,发与官媒看管。一二十天来,黄通理本不曾预备竟有此一着,临时才在外听见风声,事已不及。后事如何,下回交代。
第四回 借风使篷图得幸福 随案了事买到便宜
上回说黄绣球被拿到官,黄通理闻风而回,自想:这件事真出于意外,必须自家投到,申诉明白,不能平白地叫妻子妄受诬辱。急忙写好一张诉呈,把家中托了一个可靠的人看顾门户,又接了一位上年纪的奶奶们,照应孩子,不及吃饭,走到衙前,照着衙门口的规矩,要递上那张呈子。衙门口的人说:“这事本官尚未过堂,等过堂时,少不得妇女犯法,罪坐家长,自然要补提的。你且在外静候,如今递上这张呈子去,虽说是自行投到,本官收了呈子,未必就批,批了,未必就问,说不定也要管押几天,这就你们两口子一同缚住了身体。外面打点不来,家中更要着急。你老是漂亮的,只要留着人,在外面打点得光,不说你这张呈子,简直的不必递,就是你令正,也安安稳稳的,包管无事。我们晓得这事并没有什么为非作歹的凭据,不过本官听着外面谣言,一时发作,料想不是大不了的。”一席话,说得黄通理心下恍然,当下即邀了这衙门口的人到一间茶坊内,说道:“我这件事,全仰仗于你,怎样的先请你领我与妻子一见,请我安慰他一声。或是请你打个主意,先将他保释出来,再行候审。这其中的道理,请你讲一句,我总得尽个心意,不待商量的。”
那人沉吟了一回,说:“你老要去见你令正,却是容易,我先叫一个人去,关照媒婆家,其中的事情,你都交给与我,只管放心。但是取保一层,现在不必,大约本官在这一两天内就要问的。我替你先在里面打通门路,等到过堂时,说不定问一堂就可了结。万一本官断结不了,再取保不迟。你老既托了我,我必不误你的事,大家同是一村的人,话总好说。我不误你,你老自然心上明白。这时候你先回去一趟,我在此等你。你来了就可到媒婆家去看你令正,一切都极容易办的。”黄通理想着他叫我回去一趟的意思,心上一拎,在身边暗暗的一摸,恰好带着两张钱票子,数虽不多,眼前尽可点缀,便笑说:“诸事关爱,承情之至。”又凑着他的手臂,低声说道:“这里有个小小的敬意,请你先收着,我们到一家去,拣个座儿,喝盅酒,随意吃几样菜,当了晚餐,再请你着人领我到妻子那边去。此时我不须回家的,等见过我妻子之后,明日大早,仍旧在那茶坊内候教,还要多多补情。最好拜烦你,想个什么法子,请本官早些审结了,可就格外感激。”
那人听话时,已看过钱票,约莫也在个谱子上,就也陪笑答道:“今日不必客气,我还有点公事,不能奉扰。此去路不甚远,就是媒婆家,我顺便同你一行,有话准定明早再谈。”黄通理知:“这就费心了,何妨先叙一叙。”谦逊之间,那人已起身欲行,黄通理随之于后。不到几百步路,那人望一家大门,敲了一下。内中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胖胖的身躯,努睛露齿,脸上拍着些粉,通红的两个颧骨,迎面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张先生呀,今天有什么要紧公干,张先生亲自上门,快请屋子里坐。”那人说:“不坐了,今天是顺便,陪着这位黄通理先生来的。”就挤眉挤眼,站在门口与那妇女谈了几句。那妇女点头不迭,便说:“我指着黄先生进去,你老还是坐一坐罢。”那人说:“我是不坐。”又与黄通理讲了个明日再会,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