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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缘全传-清-醉月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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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狐狸缘全传-清-醉月山人

狐狸缘全传

作者:清.醉月山人

目 录

第01回 周太史隐居归仙阙 贤公子祭扫遇妖狐

第02回 玉面狐幻化胡小姐 痴公子书室候佳期

第03回 玉面狐采阳补阴  周公子贪欢致病

第04回 玉面狐兴心食童男 小延寿摘果妖丧命

第05回 李苍头忠心劝幼主 周公子计瞒老家人

第06回 众佃户拙计捕妖狐 老苍头收埋寿儿骨

第07回 痴公子怒叱苍头  众庄丁定计擒妖

第08回 妖狐吐丹唬庄汉  书斋媚语探周生

第09回 老苍头抢枪打妖狐 化天桥欲瞒众庄客

第10回 嵯岈洞众狐定计  老苍头延师治妖

第11回 迎喜观王道捉妖  青石山妖狐斗法

第13回 群狐大闹撕神像  老祖令召吕真人

第14回 吕祖金丹救周信  群妖法台见真人

第15回 法台上吕祖劝妖狐 半虚空真人斗道法

第16回 吕真人净室请天兵 托天王兵临青石山

第17回 天兵大战众妖狐  识天机云凤归山

第18回 青石山众妖遭焚  玉面狐变蚊脱罩

第19回 天将妖狐斗变化  神鹰仙犬把妖擒

第20回 太平庄真人审妖  李天王回归金阙

第21回 运玄机重生小延寿 怜物命饶放玉面狐

第一回 周太史隐居归仙阙 贤公子祭扫遇妖狐

  话说此书乃青石山一段故事。细考此山形势,原在浙西宁波县城外,乃是个清静地方。四面远近虽有些村庄,较那居民稠密、城郭繁华之处,别有一种明秀幽雅气象。因此便引动一位告退的官宦,此人姓周,名斌,字艺全。年将花甲,夫人已故。膝下只有一子,名唤信,号鸿年。年方十八,生的聪明文秀,体态风流。又有一仆,姓李名忠,因他上了年纪,都以老苍头称之;生有一子,名唤延寿,年方十二,亦在周府伺候公子。

  这周太史原籍乃金陵人氏,因慕宁波青石山玉润珠肥、山清水秀,便将家眷移在宁波城外太平庄居住,以娱桑榆晚景。自移居之后,即将宦囊置买田宅铺户,以图久远之计。迁来一载有余,周公忽染重病。公子侍奉汤药,日夜勤劳。谁知百方调治,总未痊愈。周公自知阳寿不永,大限难免,便对公子说道:"我当初移居至此,原为博览此地山川美景。今乃天禄不永,有限时光,大概有愿难遂。我死之后,你须完我之志,葬于青石山侧,我愿足矣。"言讫瞑目,溘然而逝。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公子见父已终,恸哭不止。苍头苦劝,依礼成殓。丧事已毕,公子遵父遗言,葬于青石山深林茂树之间。

  公子在家守孝,光阴迅速,不觉过了秋冬,又到清明节令。公子即吩咐苍头买办礼物,好到坟前祭祀。老苍头将物件备妥,公子即更了一身新素服,牵出坐骥,来在太平庄外。这太平庄虽属青石山的地界,却在坟墓之南,离茔地尚有数里之遥。公子乘马,老苍头与延寿相随在后。此时正是二月上旬,天气不寒不暖,但见花红似锦,柳绿含烟,一路美景令人欣赏。主仆三人缓缓而行,直奔青石山的路径而来不表。

  从来说深山古洞多住妖魔。这座青石山,虽非三岛五岳之比,亦是浙西省内一个绝妙的境界。真是高通霄汉的奇峰,横锁烟霞之峻岭。却说此山有一嵯岈古洞,因无修行养性的真人居住,洞内便孳生许多妖狐。有一只为首的,乃是九尾玄狐,群妖称他作玉面仙姑。大凡狐之皮毛,都是花斑遍体,白质黑章,取其皮,用刀裁碎,便作各色的皮裘;惟独玄狐,通身一色皆黑,如同熏染貂皮一般,故其价最昂贵。这嵯岈洞九尾玄狐就是黑色,股生九节尾,乃是九千余年的道行,将及万载,黑将变白,因先从面上变起,故名曰玉面。

  却说这玉面仙姑,因修炼得有些道术,专在外访那有名的妖魔精怪,或找在一处,讲些修炼工夫;或访来结作姨妹来往。时常变化美女,在外闲游。他有两个最好的干姐妹,修的亦有千年道行,一个在四川,一个在山东。他们三人最是知心,不是你来,就是他往。

  这日清明佳节,春光明媚,群狐都动了那素日收敛的春心,强扎挣的野性。一个个言语颠狂,情思迷离,便勾起玉面狐的一团火性。他心中暗想:"同类者当此春深,尽都神情显露,我在洞中,倒觉不便。"这九尾狐乃是一洞之主,他见群狐修炼的工夫与往日不同,他并不规劝提醒,倒勾起他的游荡之心,难以按纳,便欲幻化人形,到洞外去消遣。即便吩咐群狐看守洞内,慢慢的走了出来,变绝色女子,下了山径。

  也是他的劫数应然,他见外边花香柳媚,万紫千红,蝶舞蜂飞,鸟声呖呖,不由的就动贪恋红尘之心,更觉迷乱本性:情思缠绵,呆邪杏眼。正在思春之际,忽听马蹄响动,抬头顺着声音一望,远远的见有主仆三人:一个年少的乘马,后有一老一少,担笼执盒缓缓相随。玉狐知是祭扫坟茔的。细看马上书生,别有一番景象,与那些山野农夫田园俗子不大相同。他便隐住身形,偷看他主仆三人行路的形景。有赞为证:

  山背后,狐精偷眼看:只见那主仆三人走荒郊,后面仆人分老少,马上的郎君比女子姣。美丰姿,貌端庄。地阁圆,天庭饱。鼻方正,梁骨高。清而秀,一对眉毛。相衬那如漆的眸子,更带着两耳垂稍。先天足,根基妙;看后天,栽培好。似傅粉,颜色姣。那一团足壮的精神,在皮肉裹包。青簇簇方巾小,青带儿在脑后飘,紧紧的把头皮儿罩。顶门上嵌一块无瑕美玉,吐放光毫。玉色蓝素罗袍,青圆领在上面罩,系一条灰色绦。打扮得,淡而不艳,素里藏娇。方头靴时样好,端正正把金镫挑。细篆底,用毡包,粉溶溶无点尘泥,不厚也不薄。提丝缰举鞭稍,指甲长天然俏,银合马把素尾摇,稳坐在马鞍桥。一步步不紧不慢,走的逍遥。二仆人,跟着跑,一个老,一个少。老年人弯着腰,挎了个纸钱包,为利便,把衣襟儿吊,虽然是步下跑,汗淋漓偏带笑,抖精神不服老,走的他吁吁带喘汗透了上黄袍;小儿童多轻妙,抖机灵颠又跑,称顽皮蹿又跳,肩头上把祭礼挑,他还学那惯挑担子的人儿,叉着那腰。主仆三人来祭扫,想不到九尾玄狐默地里偷瞧。

  且说周公子主仆三人,不多一时早到了那阴宅门首。这些守墓的园丁,已在那里迎接伺候,将公子搀下坐骥,将马系在树上,便让主仆三人到房内。吃茶净面已毕,然后转到阴宅,陈设祭品,供在石桌之上。老苍头划了纸钱,堆上金银锞子。公子跪倒拜墓,用火将纸焚化,不禁两泪交流。思念先人癖好山水,一旦天禄不永故于此处,甚觉可惨可悲,不由愈哭愈恸。苍头与园丁劝解须时,方止住悲声。站起身来,还是抽抽咽咽,向坟头发怔。众人见公子如此,急忙劝往阳宅而去。

  谁知这里玉面狐将公子看了个意满心足,乃自忖道:"瞧这公子,不惟相貌超群,而且更兼纯孝。大约是珠玑满腹,五内玲珑,日后必然名登金榜,为国栋梁。况且年少英华,定是精神百倍。目如秋水,脸似银盆,足见元阳充足。"这妖狐正看到性至精微之际,主仆与园丁已从面前过去,犹自二目痴呆。直看着公子步入阳宅方转睛,自己叹道:"我自居此洞,也时常出来消遣散闷,虽然也见些人物,不是精神暗昧,便是气浊志昏,哪有这出类拔萃之品,温雅齐全之士?倘若与这样人结成恩爱,必定是惜玉怜香。"妖狐想至此处,不禁跃然而动,心旌摇摇,***汲汲,遂将数千年修炼之功,一旦付之东洋大海,安心要引诱周信。

  你看他做出千般袅娜,万种风流,竟往园中等候。大约这周公子与妖狐合该前生有一段姻缘,事不可解,偏偏周信用饭之后,见天时尚早,又兼爱慕青石山的景致,他便独自一人,步入阴宅后面园内闲玩。但见起造的月牙河石桥似玉,修理的玲珑塔远映明堂;一带长溪四围环绕;两旁大树柳绿松青。树前列石人石马,坟后靠峻岭青山。东有来龙应风水,南风吹送野花香,石牌楼镇西来白虎,内有碑铭,字文俱佳;北有瀑布清泉,水响音清,芳草遍绿。遥看峰峦耸翠,云影徘徊,远黛含烟,树木密密,真是天然入画,景致非常。公子游够多时,顺步行来,忽见太湖石旁恍惚有人弄影。紧走几步仔细一看,乃是个绝色女子。公子一见,不觉吃了一惊,以为深山穷谷乃有如此佳人,真乃是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何以见之,有赞为证:

  周公子宁神仔细观,真个是丽丽娉婷女娇娥。好风流,真俊俏:鬓儿蓬乌云儿绕,元宝式把两头翘;双凤钗金丝绕,排珠翠带昭君套,对金龙在左右靠,正中间嵌一块明珠放光毫。碧玉环坠耳稍,远黛含新月晓,又宜嗔又宜笑,黑白分明星照。水灵灵好一双杏眼,细弯弯似柳叶的眉毛。截筒般双孔小,如悬胆正且高,相衬那有棱角涂朱似的小樱桃。榴红衫花样巧,三山式把罗裙儿罩。云肩佩穗子飘。春日暖翠袖薄,纤纤玉指把春扇轻摇。体轻盈千般妙,迎风舞杨柳腰。步相沉金莲小,就是那巧笔丹青难画也难描。变化得神形巧,仙家术天然的妙。一任你慧目灵心,也难辨他是个狐妖。

  却说周公子看罢妖狐,不觉心猿动转,便生怜爱之情。这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不知周信与玉面狐如何接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玉面狐幻化胡小姐 痴公子书室候佳期

  词曰:

  天上鸟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许多是非成败,祸福由人取,信邪反正堪哀。少年遇色须戒哉,有过切勿惮改。

  话说周公子正自散闷,以解余悲,不期偶然遇一个美人立在太湖石侧,手执纨扇,意静神遐,若有所思的样儿。看来真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又搭着这有情有趣的时光,无垢无尘的境界,越显得佳人体态风流。

  当此之际,就是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也便情不自禁,而况周公子正在英年,才情无限,知识已开,未免有嘲风弄月之襟怀,惹草拈花的心性。他便笑吟吟理正衣冠,紧行几步,来至玉狐切近,深深打了一躬,说道:"荒园小榭,唐突西施,幸蒙青睐,草木增光。甚愧点,不堪玷辱佳人赏鉴。"玉狐闻言,故作吃惊之态,羞怯之形,用春扇遮面,将身倒退两步,方启朱唇,低声答道:"奴家偶尔绣慵,偷闲出户,贪看姣花嫩柳,不觉信步行来。得入芳园,眺览美景,幸遇主人,有失回避。今蒙不施叱逐,为幸多矣。"说罢,站在一旁,用杏眼偷看周生。

  公子听他言语典雅,倍加爱慕,故意问道:"小娘子闲步至此,宝宅定离不远。不然何以不带梅香,孤身来到敝园之内?请问府上贵姓?尊大人何居?小姐芳名?望赐指示,改日好到宅拜见尊翁,稍尽邻里之谊"。玉狐见周生说话亲切,便知其心已动,乃含笑答道:"萍水相逢,何敢周公子拜访?奴家姓胡,小字芸香,原籍乃淮南人氏。自去岁投亲不遇,移居此处,至今不过半载有余。家翁早已去世,现在只有孀居老母,相依度日。今日纱窗刺绣,困倦忽生,丫环午睡正浓,未肯唤醒令伊等相伴,故只身出外散闷。今乃得遇公子,实是三生有幸。又蒙俯问,足见长厚多情。公子坟墓在此,一定常来。奴家从此倒要不避嫌疑,求公子照顾护佑,则孤弱母女,感情多矣。"

  这妖狐故逞媚人之术,真是莺声燕语,呖呖可听。公子又闻这一派言词,更兼妖狐作出许多情态,就似把三魂被他摄去一般,并不详细究问,便把一片虚言当作真事。心内反怜他母女孤单,又贪恋佳人模样,不由的便落在妖狐术内。因忙答道:"小姐既系此处邻居,日后未免常来搅扰。适才所言,足徵雅爱,幸蒙不弃,小生敢不惟命。"此时周生已是意马难拴,无奈不敢冒昧,因又言道:"小姐立谈多会,未免玉体劳烦。现在我园小轩颇静,请停息片刻,待小生献茶,聊表微意,望小姐见允才好。"

  此时妖狐虽欲与周生相嬲,又恐有人撞见,查出他的破绽来,乃含笑答道:"公子情谊奴家心领,奈奴出门多时,恐老母呼唤不便。速速回去,庶免高堂致问。"周公子听罢,心不自主,心知难以相强,遂带出些许留恋不舍之形。玉狐参透其意,故意为难多会,方说道:"既蒙公子不弃,奴家应该听从。无奈此时有许多不便,故不能遂相公之意。果然相公不鄙寒微,诚心相待,请暂且回府。至晚遣开贵介,在书斋坐候,俟初更之际,奴家侍奉老母,小声与丫环等说明,使瞒老母一人,那时情愿不辞奔波,往相公书斋一会,以作倾夜之谈,岂不胜此一时眷恋乎?"

  周生尚要再言,只见玉狐已款动金莲,慢舒玉腕,向公子深深道个万福,故意连头不回,竟自去了。

  但凡人要遇见美色迷了心窍,便把情理二字不能思想。比如日下,一个闺中民女,黑夜之间,独自一人焉能奔驰五六里荒郊道路,至别人家叙谈?况在此初逢,并没言过门户方向,深宅大院,找到书斋,世界上那有这等情理?总而言之,人若入了死心眼的道路,就有人指示投明弃暗,再也不肯回头。此乃人之懵懂着迷不能免的。故周公子一味被玉狐惑乱,迷住心性,并不细详有此情理没有。眼望着妖狐去后,他便急忙回到阳宅,催苍头叫园丁收拾祭器,备马归家。

  你看他一边行走,一边思念今日奇缘,实为得意,恨不能一刻至家,打扫书斋,候胡小姐到来,好与他结成恩爱。想至此间,不觉喜形于色。复又暗想:"他乃娇弱美女,三寸凌波,夜晚更深恐不能行走。"念及至此,不觉又是发闷。

  从来书呆子作事多露马脚。这老苍头乃是心细之人,见公子回归匆促,在马上又这般形景,未免有些疑心,便暗中低声说道:"延寿儿,你看咱公子来时,祭扫坟茔何等悲泣?你可知他在阴宅遇何事故,回头反这等喜悦?"延寿乃轻轻答道:"适才坟上祭奠已毕,我见园内桃花开的甚好,欲到树上去折一枝。走至树旁刚要下手,忽听有人细语。猛一抬头,见咱公子与一个极俊的姑娘在太湖石旁边说话呢。哎哟!他们两人真是说的有来有去的。到后来,咱公子作揖,那姑娘也答拜,闹了好大工夫。想是咱公子说话烦琐,见那姑娘竟一溜烟是的走了。剩下咱公子,发了半天愣怔,方回身出离园内。我见到了阳宅,便吩咐速速备马。也不知他们两个有甚么缘故。我恐叫他两人看见不便,连花也未折,便忙忙收拾起身来了。想这光景,咱公子必是与那姑娘拌了嘴,那姑娘赌气回去。不然就是和那姑娘题诗论文,叫那姑娘考短了。便是考短了那姑娘不悦,咱公子也就没趣咧。大约是为这事,在马上又喜悦又发闷的。"

  苍头听延寿一片话,不觉的吃了一惊,说:"此事有些奇怪。现在此处半是荒冢,并无多少住宅。纵有两家守墓的家眷,不是形容丑陋,便是相貌平常,何曾见有绝色姿容、知书识字之女?况且村上妇女,一见生人早躲的无踪无影,慢说题诗讲文,就是说话尚不知从何处先言,焉能有惊动咱家相公的?即或有之,也不能在人家园内与年少书生攀谈多时、款诉衷情之理。"这老苍头乃是周宅上辈的老家人,周宅之事无一不知。修墓之际,皆他分派,所以这坟地四面居民,未有不晓得的。如今听了延寿儿的言词,满腹猜疑,再也想不出是谁家的女子,一路随着公子前行,也不敢致问。只见公子骑马紧走,已到自家门首。看门的将他搀下马来,竟自进入宅院去了。

  你道周宅怎样装修?有赞为证:

  这所在,是周宅的院宇,多齐整!看来是匠心费尽了细工夫。芸香院通幽处,月洞门便出入。影壁墙亚似粉涂,汉白玉镶甬路,四方砖把满地铺,一步步成百古。进中庭楼阁屋,栋梁材多硬木。安排好,点缀足,真正是修盖得华丽,精而不粗。深深院,幽香馥。假山堆,名太湖。叠翠形,崎岖处,青簇簇。芭蕉叶相映着四季花、梧桐树。罩纱窗多幽竹,玉阶旁瑶草绿。满庭中,奇葩异卉,仿佛仙都。小书斋,似图书府。启帘栊湘妃竹,翰墨香散满屋。摆设着瑶琴古,列七弦分文武,镌款式有名目,蔡邕题小篆书,金徽灿玉轸足,知音者方能抚。看出处,这物件原来是刻着汉朝的印图。设棋枰随着谱,云南子润如珠,■手谈真不俗。论先后,分宾主,见高低,决胜负,论步位,分心路。得意间,忘情处,学奕术,能开心窍,把忧闷舒。启琅函,册页贮。设案架,堆书处,标着签,分名目。好装潢,无套数。芸香薰,怕虫蠹。亿万卷千百部,校兑清无讹误。看来是三坟五典、上古的奇书。满壁挂古画轴,写成章联成幅。墨山水美人图,称妙手笔力足,点缀好五色涂。配对联书法古,名人迹有印图,真正是丹青的妙笔世间无。靠粉墙,桌案处,摆设精,文玩古。控金钩,把床帐铺,兰麝香锦被褥,鸳鸯枕碧纱橱,真雅致不透俗;看来是,纵然富贵,并不轻浮。

  话说周公子回在院内,并不等候老苍头父子来到,他便换了便服,也不用饭吃茶,匆匆的竟奔书斋之内。老苍头后面赶到,忙令延寿儿到书房伺候公子净面,以便用饭。谁知净面已毕,即将延寿遣出,说:"你不必在此伺候,如有他事,再行呼唤,无事不必再来。"延寿儿乃系小孩子,乐得的躲开,吃罢饭耍去。此话按下不提。

  单说玉狐自花园中许下周生夜晚相会,他便匆匆归入洞府。众妖狐一见,急忙卷起湘帘,接去春扇,俱各含笑迎接。玉狐进入内洞,归了坐位,小妖送上茶来。玉狐擎茶在手,遂向群狐说道:"今日洞内有何人到?众姊妹等作何顽耍?"群狐答道:"我等并无别事,无非大家闲叙而已。"言罢,众狐又向玉狐问道:"今日洞主下山,我等看脸含春色,鼻放毫光,定有遂心如意之事。不然,何以气象如此?如有甚么奇遇,可对我等一言。"

  玉狐闻听此言,满面堆欢,说道:"近来众妹等眼力颇高,灵明百倍,我方进洞,就看出此次下山定有机缘相凑。我实对妹等说罢,今日愚姐下山,正在郊原散步,忽见坟墓之旁来了主仆三人祭扫。我看其中有一书生,先天真元充实,后天栽培坚壮,满面红光一团秀,真是你我修炼难得的金丹至宝。况且生的品格端正,体态风流。因此,我见他们祭祀毕,便隐在花园之内等候着他。可巧也是天缘,此生又独自在花园内闲玩,我便故意与他撞见。谁知此生更自多情,被我三言两语,说的他实心相信,约定今晚在他书斋相会。"

  玉狐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众妖听说,俱尽欢喜。遂一齐说道:"仙姑若得此人朝夕相会,慢慢的盗他真宝,从此不愁大罗神仙之位。这也是仙姑的福气、缘法,方遇得此等机会,实是可喜可贺。"遂吩咐小妖:"备办筵席,我等与仙姑增添圣寿。"顷刻间便搬运了许多的佳肴美馔,摆设已毕,众妖把盏,请玉狐上坐,玉狐说道:"即承众妹雅意,愚姐只得僭坐了。妹等俱来相陪,咱大家好开怀畅饮。"小妖轮流劝酒,众狐饮宴多时,已是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之候,众狐皆有几分醉意。玉狐恐误相约之事,便吩咐撤去杯盘,吃茶已毕,便辞别众狐,出了洞府,来在青石山高顶之上,对月光先拜了四十八拜,然后张开口吸取明月精华。完了工夫,又到山下涧水之中洗了洗身体,抖净了皮毛的水迹,仍然化成美女,驾起妖云,直奔太平庄周公子的书室而来。

  来在窗棂之外按落云头,轻轻的站住,不敢遽然进入。乃用舌尖舔破窗纸,以目往里张看,但见屋内高烧银烛,静悄无声。只见公子在那书案之旁坐着发怔,似有所思。看他那模样,借着灯光,比在花园初遇更添了许多的丰采。怎见得,有赞为证:

  这正是:佳人站立纱窗外,舔破窗纸偷看英才。倚书案似发呆,看标格真可爱,借灯光更把那风流衬起来。素方巾头上带,乌油黑遮顶盖,正中间玉一块。宫样袍可体裁,青布镶边儿窄,绣团花分五彩,坎肩儿是一水蓝的颜色,俗名叫月白。腰间系白玉带,透玲珑生光彩,银钮扣相配着护胸怀。镶云履地下排,细粉底轻且快,端正正鼓满充足,一点儿不歪。因守制无缯彩,锦绣服全更改。那知道一身青皂愈显得唇红齿白,两颊粉腮。玉狐隔着纱窗偷看多会,见公子坐在椅上若有所待。观其美貌之处,真是粉装玉琢,犹如锦簇花团。

  妖狐此时不觉***汲汲,爱欲滋滋,恨不能一时与他鸾交凤友。乃轻轻的在窗外咳嗽了一声。

  话说公子自从书斋吃茶、净面已毕,并不似每日在前边院内来与人说笑闲叙,也不唤仆人整理书室,将延寿儿遣开之后,竟自己将书室物件安置了一回。至用饭之时,老苍头亲身请问,他便带出许多不耐烦的样儿。苍头摸不着头绪,以为今日祭扫,身上必定劳碌,遂问道:"公子今日身上若不畅快,想吃甚么,可吩咐老奴,好派人去做。"问了几次,并不回答。苍头急忙出离书院,令厨役在书斋摆饭伺候。

  那知周信一心想着美貌佳人,将饭胡乱用些便令撤去。厨役将要走时,复又说道:"你到前边院内,将锁跨院门的钥匙取来交给我,烹一壶茶送来。你们在前边吃饭去罢,我今日身觉乏倦,需要歇息。如有事,候我呼唤再来。"厨役忙答应,将钥匙与茶放下,便自去了。

  这里剩他一人踱来踱去,顺着书院,绕到跨所门边,将门启放,向青石山望了一回,尚无踪影。复又回至书室坐着纳闷,恨不能一刻太阳西坠。又恐黑夜之间,苍苔露冷,鞋弓袜小,难以行走;又恐其老母未寝,阻住无由脱身。心中无限狐疑,搔首踟蹰,无聊之至。思虑盼望,好容易挨至初更之后,仍无人影。无奈何,自己点上银烛,倚靠书案,呆呆的在那里相待。正自发闷,忽听有人咳嗽一声,悄低低的说道:"有劳相公久候,恕奴来迟,万勿见怪。"此时周信正在渴想之际,猛听这一派莺声俏语,犹如得了异宝一般。况且,周信又是乍逢美色,其心中之喜真是:

  胜似洞房花烛夜,强如金榜挂名时。

  不知周公子与胡小姐二人果能可成恩爱不能,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玉面狐采阳补阴 周公子贪欢致病

  诗曰:

  窗明几净读书堂,斗转星移漏正长。

  独坐含情怀彼美,相思有约赋高唐。

  从来国色多怜爱,况遇佳人巧饰装。

  莫怪妖狐惑周子,嫦娥且爱年少郎。

  话说周公子一闻胡小姐的声音,不觉心中大悦,急忙离坐,开帘迎接,含笑说道:"小姐真乃仙人,小生有何德能,风寒月暗,敢劳仙人下降?"玉狐故装体倦身慵,娇模娇样的答道:"身在闺中,视一里为遥。今乃奔驰五六里,实在怠惰之甚。"公子一见小姐,此时心内以为天下未有之喜,忙将湘帘打起,说道:"书室并无他人,请小姐速进,歇息玉体。"玉狐款动金莲,走入书室,见其中粉饰精工,摆设的诸般齐整,便对着公子福了一福,说:"恕奴僭坐。"即在绣帐之内靠床坐定,反装出许多娇羞的样子,不言不语。公子此刻不敢遽然相近,偷眼观瞧。常言道"灯下看美人",见其打扮的衣服华丽,借灯光一看,较花园乍见时倍添了几分风韵,真是:巧挽乌云天然俊俏,淡施脂粉绝世姿容。更兼假装走的香汗津津,带出娇懒之态,更觉妩媚可爱。此皆妖狐作就的幻术迷人,岂知他自山洞之中,原是披毛的畜类,未从欲到何处,驾起妖云,将身一晃比电还快,顷刻之间能行千里,何况太平庄五六里之遥,便觉不胜受累之理?所以装作这样情形者,恐人看出他的破绽,心生猜疑,便难盗周公子的真元至宝了。

  那知周公子贪其美貌,并不究其来由,一见这样光景,怜他走路奔波,心中甚觉不忍,反暗想:"胡小姐弱质纤腰,自有生以来,定未受过这等辛苦。而今为我相会,反瞒他老母,悄地而来,更深路远,独自出门,为我用的这等苦心,实在难得。况且月夜之间,倘遇轻薄歹人,不但难免失节受辱,还怕因而废命伤身。如此担惊冒险,真是令人过意不去。"常言说:"时来逢益友,运蹇遇佳人。"况周生自与玉狐相遇,已被他幻术拢住,莫说无人指破,即此有人说他是个妖精,见此等美貌多情,公子亦不相信。故此一心迷住,并不察问如何找到此处,由何处进入,一概不提。他见玉狐香汗淋漓,就如桃花带雨一般,连忙深深打了一躬,说是:"小姐如此多情,小生将来何以补报?"妖狐闻听,故做戚容,说道:"哎哟,我的相公,我母女背井离乡,举目无倚,久仰公子端方朴厚,文雅风流,天幸在园巧遇,得睹尊颜。今夕奴家特来相会,以求公子日后照拂我母女,别无他意。望祈正眼相看,勿为桑中之约,目作淫奔之女,使奴家赧颜一世。不过暂叙片刻之谈,以全园中之信,奴家便告辞。"

  公子听罢,不禁心内着急,说道:"感蒙小姐光降敝斋,足征雅爱。不意小姐如此说来,想是以小生为不情之人,无义之辈,恐日后忘情负义,有玷小姐,故小姐拒绝如此。倘小姐心中疑虑,我周信情愿对灯盟誓。"妖狐闻言,含笑说道:"奴家非不欲与公子相交,特恐公子不能做主,日后倡扬出去,众人见疑,倒觉公子许多不便。况奴观自古男女私约,起初如胶似漆,何等绸缪。及至日久生厌,或一时复有外遇,或父母逼迫结亲,到那时,便将从前之人置之度外。纵有盟誓,无非虚设。倒莫若撇却床笫之交,结作谈文之友,比那终日被情欲所缠之人,岂不更有些意味?适才公子所说对天盟誓,亦无非哄愚人的牙疼咒儿,劝公子不必如此。请公子或是吟诗,或是著棋。奴虽不甚通文,颇愿学之。"

  周生此时一派欲意,忽听这些言语,不知妖狐是欲就反推,他便认起真来,说:"小姐既然如此,莫若两不相识。难道叫小生剜出心来不成?此时小生惟心可表,如恐日后见弃,小生自愿对天设誓。听与不听,任凭小姐尊意。"妖狐见公子说出急话,知道绝不见疑,复又含笑说道:"公子果然见爱,奴家何敢自重其身?但日后休忘今夜之情便了。何必如此着急?"公子见妖狐已有允意,将心放下,走到玉狐身边说道:"小姐纵然相信,小生情愿诉诉心怀。"言罢,用手将玉狐搀起,一拉纤腕,周生便先跪倒。玉狐趁着此势,也就随弯就弯的跪下。此刻正是夜深人静,恰好海誓山盟。公子对天达告已毕,二人携手站起,并倚香肩坐在绣帐之内。款语温存了多会,公子复又言道:"良夜迢迢,小姐必定行走劳乏。小生有备下的酒肴,请与小姐共酌,不知意下何如?"玉狐并不推辞,说道:"公子盛情,敢不承领"?言罢,二人便酌酒谈笑,自在叙情。此时正是风声潇洒人声寂,夜色深沉月色明。三杯之后,玉狐酒淘真性,面放桃花。公子***迷心,情如烈火。只见玉狐娇滴滴含笑说道:"奴家酒已够了,请公子自饮罢。"公子恨不能有这么一声,急忙将酒撤去,展开罗帏,铺放锦被,二人相携而入,惟恨解带宽衣之缓而已。这一夜你恩我爱,风流情态不必细述,正是:

  温柔乡似迷魂阵,既入方知跳出难。

  从来欢娱嫌夜短。二人定情之后,堪堪东方将曙,玉狐不待天明,忙着披衣下床,便欲告辞而去。公子说道:"天色尚早,何必如此太急?"言罢,复用手将玉狐拉在被内,说:"待我与小姐一同起身,小生好去相送。"

  常言狐性最淫,他见周生如此重情,复又作出无限风情以媚之,阳台再赴,情不能已。这周生以为得了奇遇,惟恐妖狐之不来,再三约定,二人方穿好衣服,又叙了许多情话,玉狐说道:"东方已明,可放奴去罢。不然被人相遇,羞答答怎好见人?"公子此时不知怎样才好,有心留在书室,又恐其不从;有心叫他自走,又怕路上许多不便,真是恋恋不舍,无可如何,遂向玉狐千恩万谢,说道:"小姐欲归,小生也不敢相留。但独自行去,小生须得多送几步,才得放心。"玉狐含笑答道:"公子何乃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我自己行去,即有人撞见,尚不知我是何人,从何处身。若要公子相送,岂不是将咱么的隐事明明告诉别人么?奴虽女流,自有防身主意,公子倒不必担忧。况奴既失身于公子,自当念念在心,乘隙必定早来。只求公子将跨所门虚掩,免得一时惊人耳目可也。公子亦当谨慎防范,守口如瓶,即宅内之人,亦不可令他们窥见。"公子一一答应了,二人方携手出门。又相叮嘱了几句,玉狐方款步而去。

  公子回到书斋,日色已明,他也不顾吃茶净面,便仍卧在绣罗帐内,思想胡小姐如何打扮的艳丽,如何生长的娇美,如何夜里的风情款曲。思想了多时,复又昏昏睡去。及至小延寿捧来脸水伺候,方慢慢唤醒。梳洗吃茶已毕,摆上饭来,公子一面用饭,一面吩咐:"从此我要静心用功,尔等非奉呼唤,不必常来书院搅扰。"仆人答应了,对众说道:"公子勤学读书,欲图上进。咱么不可再去混他。每日吃茶用饭,令延寿儿端来撤去可也。"

  那知公子也并不是欲读书,也并不是要上进,白日在书室闷坐酣眠,黑夜与胡小姐贪欢取乐。宵来昼往,堪堪半载有余。世上有两句俗言,恰合周公子心意:"宁在花下死,作鬼亦风流。"

  玉狐与周公子交接已久,妖狐见书斋清净,他便不甚隐藏,轻出轻入,毫不介意。周公子贪恋美色,也就诸事不顾,肆意叙情。岂知人之真元已失,未免精神倦怠,便就不似先前那等充实身体。况又旦旦而伐之,岂有不***上攻之理?所以人之元阳,乃系一身之宝者,不丧失不但寒暑之气不侵,可以长生寿者,即入修炼之道,体健身轻,亦可容易飞升。不信,八仙之中吕纯阳便可相说。他因自幼不丧精元,故他的道术较别的仙人甚高。这人身的精血,岂不是至宝么?玉狐与周公子相会,亦为的是采取元阳,容易修成大道的心意。无奈周公子不知,反以为最美之事。那知夜夜鸳鸯,朝朝鱼水,便是亡身致病之由。前人有四句诗,可以为戒: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催君骨髓枯。

  闲言休叙,且说玉狐自从得了周公子的真元,又遂了他的淫欲,回到洞中不胜欢喜,以为指日即可修到大罗仙的地位。这些大小妖狐,齐来相贺。一日,由周公子书斋回洞,正在饮酒谈笑之际,忽见小妖来报,说:"蜀中凤箫公主到了。"玉狐闻听,急离坐相迎。二妖一见,彼此叙礼已毕,玉狐吩咐再整佳筵,将凤箫公主让在客位,众狐侧坐相陪,大家畅饮闲叙。只见凤箫公主笑盈盈说道:"闻听玉姐得一情郎,夜夜欢聚,不但有益修炼之功,而且得遂情欲之乐。今日小妹既来,无别的致贺,借姐姐之酒,奉敬三杯为寿,异日好求姐姐携带,会会得意郎君,不知姐姐意下何如?"玉狐答道:"贤妹离此甚远,何由得知最切?"凤箫道:"前日妹到云罗妹妹洞内,无事叙谈,因思念姐姐日久不晤,我二人轮指卜算,便知姐姐定有如意喜事。故此小妹特来道贺。"玉狐又道:"现今愚姐正为此事作难,敢请贤妹想一最妙主意方好。"凤箫道:"你们二人正在得意之际,有甚么为难之处?"玉狐长吁叹道:"自今年清明佳节,愚姐出洞闲游,得遇此生上坟祭扫。愚姐见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更兼身体伟壮,举止风流。我想:此生日后必定富贵寿考。彼时愚姐凡心一动,故意与他相遇,用幻术将他引诱,用言语将他扣住,密定私约,得以往来。那知与他期会未及一载,便觉骨瘦形消,似有支持不来的样儿。此刻欲要将他丢开,因其情深,又觉不忍。欲要仍与他相缠,又似无益。因此进退两难,故求贤妹为我决断。"凤箫道:"据小妹看来,此生既已病体支离,可令其潜心保养,大约此际不致亡身命丧。姐姐亦可从此打破欲网,斩断情丝,回洞纯修大道。此乃两不相负之法。若是仍然固结不开,有意逗留,恐其中日久生变,倒招祸患。纵然咱有些道术,不甚要紧,常言说,邪不能侵正。莫若此时以忍情绝痴情,及早回头,尚无妨碍。若今日缠绵不悟,到那时梦醒已迟,岂不悔之晚矣?"玉狐听罢,说道:"多谢贤妹指教,真是良言金玉。愚姐从此见机而作可也。"说罢,仍又酌酒谈笑。饮至夕阳将落,凤箫道:"搅扰了众姐妹多时,日色沉西,小妹已该回洞了。"玉狐答道:"知心姐妹,何必客套?不知贤妹此去,何日再会?如见云罗贤妹,可代愚姐问候。贤妹若再来时,祈转请云妹一同到此,咱么大家说笑一日,岂不甚妙。"凤箫道:"谨遵姐姐之命。"言罢告辞,乘风而去。

  话说玉狐自与周公子相遇,夜夜得遂***,今听凤箫公主之言,欲待不往,心中着实的委决不下。况又被酒所困,事思云雨之情,无计奈何,早将适才所说禁欲之话撇至九霄云外。这也是乐极悲生,循环至理,万不能免去祸患。你看他仍旧幻化的秀雅娉婷,打扮的清奇俏丽,身驾妖云直奔周公子的书室。来在窗外,向里窥视,甚是寂静。案上残灯半明,公子尚卧罗帏。玉狐一见,回想初来此处,公子何等精神!书斋何等齐整!今日一看,与先前大不相同。妖狐思及于此,未免叹气自忖,然亦无可如何,只得掀帘进去,乐一日是一日罢了。妖狐走进书斋,轻轻将公子唤醒。

  不知二人说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玉面狐兴心食童男 小延寿摘果妖丧命

  诗曰:

  色作船头气作艄,中间财酒两相交。

  劝君休在船中坐,四面杀人俱是刀。

  话说周公子正在梦寐之间,忽听有人声唤,一睁二目,见是胡小姐,便急忙起身说道:"敢则贤妹到来,有失迎迓。"言罢,同携素手,挨肩坐下。常言说"酒是色媒人",玉狐酒兴尚浓,未免春心摇荡,恨不即刻贴胸交股,共效于飞。所以二人并不闲话,即携手入帏,滋情取乐,至五更方止。一宿晚景不必细言。

  且说老苍头自从清明之后,因公子吩咐,不奉呼唤不许来进书院。他想:"公子必定趁着守孝,要专心诵读。"心中甚喜,故每日只令延寿儿询问,送茶送饭,也就不在其意。乃至日久,不但说未见游山访友,连前面院内也不见出来,且又从未听得读书之声。虽然甚疑,又不敢到书房察问探询。延寿儿说:"咱公子终朝不是闷坐,便是睡卧。先前还在书院踱来踱去,这些日子,我见脸面尖瘦,气喘吁吁,总没见他看文章。听他念诗赋似先前那声韵儿,怪好听的。不知道晚上作些甚么,日色老早的便嘱咐我'不必'再来伺候,遂将书院前边这门拴上。你们想想,这可是何缘故呢?"

  老苍头听罢延寿儿之话,心中甚是惊疑不定,细思:"公子这等形容,必定有由而起。莫非书室有人与他作些勾当不成?然此村中未闻有这等风声妇女。即或清明祭扫之时,有女子与他说话,却又离此甚远,亦难轻易至此。"思来想去,竟揣摸不出头绪。盘算多会,忽然生出个主意来:"现在时届中秋,果品已熟,过一两日走到书斋作为请公子到坟祭祀,到那时看他形景如何,再作道理。"遂嘱咐延寿儿:"不可竟去贪玩,须用心服侍公子。"言罢,老苍头又去查看地亩场园去了。

  哪知公子之病,尚未至极重,其中便又生出祸来。这周公子自从被色迷住,凡宅中大小之事,不但不管,连问也不问,昼则眠思梦想,夜则倚翠偎红。日久天长,那禁得淫欲无度?未免堪堪身形憔悴,神气恍惚,便觉有病入膏肓的样子。然而病至如此,犹不自悟。即偶尔想着禁情节欲、静养几日,及至胡小姐一到,见其湘裙下金莲瘦小,鸳袖下玉笋尖长,绰约艳丽,绝世风姿,情欲便陡然而起,仍然共枕同衾。况妖狐***已极,来必阳台三赴。所以这病只有日添,没有日减之理。

  话说此时节近中秋,这周宅后面园内有许多果树,枝上果子大半皆熟。这日周公子自觉形体枯槁,心中火热,忽然想着吃几个果品。可巧延寿儿正来送茶,便急忙叫派人摘了送来。公子自用几枚,余剩的赏了延寿儿。那知延寿儿早就想到园里偷摘果子,因老苍头吩咐过,说:"这果子虽然已熟,公子尚未到坟上进鲜致祭,断不准令别人先采摘。"故此令人看守甚严,专候公子吩咐采鲜祭祀。岂知公子被妖所缠,一灵真性迷乱,竟将秋季上坟之事忘了。老苍头候了两日,并无动静。又因听了延寿儿所说之话,不晓公子是何缘故,遂将那看守果品的心意就冷淡了。这延寿儿因先前不得下手,也就罢了。今忽尝着甜头,又见有机会,便想去偷吃。况且这孩子极是嘴馋淘气,天生的爱上树登高。谁知这一摘食果子大不要紧,便从此将小命废去。有《延寿儿赞》可以为证:

  小延寿,生来是下流,不因孝母去把果偷。这孩子年纪幼,他的父是苍头,因无娘管教不周,才惯成为王不怕的跳钻猴。而且是模样丑,长了个连本儿不够。小辫顶挽了个鬏花儿,搅的头发往回里勾。那脑袋似蚕豆,顶门儿上觚觚头,虽下雨淋不透。两个眼往裹眍,木儿耳相配着前廊后厦的奔娄。眵目糊眼角留;牙焦黄口味臭;清鼻涕向下流,不搽不省常往里抽。满脸上生横肉,不爱洗,泥多厚。有伤痕疤瘌凑,更兼挫脚石一般的麻子是酱稠。短夹袄汗塌透,扯去了两管袖,露两支胳膊肘。老鹳爪两只手。敞着怀,钮不扣。裤儿破腿肚子露,因何撕?为招狗。他那足下鞋,穿着一双踢死牛。真个是生成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若说起腌脏之人,属他打头。

  且说延寿儿见他父亲看守果品之意松了许多,便留心想着去偷摘。这日天色未明,他便醒来,起身溜下床来,轻轻的撬开门,一直奔了后宅果园。此刻,太阳尚未发红,他便顺着树爬上墙头,用手去摘那果子。

  谁知书室的妖狐,此刻也要起身,正欲披衣下床,公子也要随着起来。妖狐急忙拦阻,说道:"你这几日身体不爽,须温存将养方好。这外边风寒露冷,欠安的身体恐难禁受。再者天光尚暗,我去后,公子正好锦被高卧,安心稳睡,俟晚间再图欢聚。"公子此时正在困倦,乐得卧而不起。今闻胡小姐之言,点头说道:"多蒙小姐体谅,敢不从命!"言罢,玉狐轻轻将门开放,出了书斋。他见四面无人,便在院中款款而行,一面走一面低头打算。看官,你猜玉狐打算甚么?他原想:"当初与公子相交,一者为窃采元阳,炼他的金丹;二者公子年少风流,正可常常贪欢取乐。此乃一举两得方遂心愿。"今见公子未及一载体就受伤,交欢之际少气无力,觉得不能满其所欲。因此,心内甚是不悦。他不想公子病由何起,反恨他:"太生的虚弱无用,不足耐久,半途而废,枉费了一片心机。世间男子若皆如此,凡我采补者流,几时方到成仙之位?"可见妖精禽兽不与人同,不但不知自反,而且多无恻隐之心。所以妖狐盘算的,是公子既已得病,大略难得痊愈。此刻想将他撇开,再觅相与,又无其人;欲再与他相缠,又不能如意。自忖多会,忽生了个主意,说:"有了,我何不在郊原旷野寻两个童男,暂且吃了,以补眼前缺陷。候着此生:或是好了,或是死了,再作计较。"

  玉狐想罢,走到书院门边,将要启拴开门,忽听有人拉的树枝响声,他当是有人来查他们的行迹,未免吃了一惊。便忙抬头仔细一看,乃是一个小孩子,不觉心中甚喜,想:"适才我欲吃童男,不意未曾寻觅便即撞见,岂非造化?趁着此处无人,将他诓下树来,引到暗处饱餐一顿。"妖狐刚要用计招呼,忽又自忖:"想这孩子,并非别人,定是老苍头之子小延寿儿。这孩子生的有些机灵,又系伺候书斋的小厮,倘若将他吃了,老苍头必不干休。那时吵嚷起来,公子必定生疑。不如不睬他,作为未见,我走我的路便了。"那知不巧不成话,小延寿儿应遭此祸。这玉狐用手一扯门拴,偏又响动一声,延寿儿以为看果子的到来,几乎不曾唬的掉下树来。他便手扶树枝,站在墙头,低着脑袋,向四面细看。妖狐此刻正恐怕人看见,听门拴一响,不免也就回首。

  他见延寿儿已经瞧见,知道欲进不便,欲退不可。你看他柳眉一蹙,计上心来,袅袅娜娜,走至墙下,悄声说道:"你这孩子,还不速速下来!登梯爬高,嫩骨嫩肉要跌着了怎么好?也不怕你们家大人看见。快下来罢!若不听我说,我便告诉你们公子,重重的责你。那时,你可别怨我不好。"这延寿儿正是一心高兴扳枝摘果,惟恐看园的撞见。忽听门拴一响,唬了一跳,低头看去,并不是宅里的人,倒是一个绝色女子,立在墙根之下。只见他颦眉未画,乱挽青丝,仿佛乍睡足的海棠一般。小延寿将要发话询问,忽见款步向前,反吆喝了他几句。此时日色未出,小延寿未曾看得亲切,不知是谁。今相离较近,看见面目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今听他说话,猛然醒悟,说:"是了,清明祭扫,与我们公子私自说话的,岂不是这个姑娘么?怨不的公子这等虚弱,必是被这姑娘缠住了。我父亲正察不着这个原由咧!他撞见我,不说安安静静的藏避,反倒拿话吓叱我,岂非自找羞辱吗?"主

  小延寿想罢,将小脸一绷,说道:"你这姑娘真不识羞!大清早起你有甚么事情?门尚未启,你怎么进来的?我想你必是昨晚来了,跟我们公子书房睡的。你打量我不认得?今年清明佳节,我们到坟前祭祀去,你和我们公子在花园太湖石旁,眉来眼去,悄语低言,闹了好大工夫。那时我瞧着你们就有些缘故,因碍着我们公子,不肯给你吵嚷。倘若我与你扬说出去,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必定好说不好听的。你也应该自己想想,改了这行径才是。谁知你们倒敞开脸皮闹到我们院里来了。我且问你,离着好几里路是谁送你来的?还是我们公子接你来的?你是初次到此还是来过几次?我想你必是跟我们公子睡了,必定不止来过三五次。你偷着神不知鬼不觉悄不声的走了回去,岂不完了?今儿遇着我,反老着脸,管我上树偷果子吃!难道你偷着跟我们公子勾搭上,就算你是谁的少奶奶,这果子许你管着不成?我是不怕你对我们公子说了呵叱我的。我若恼一恼儿给你喊叫起,惊动出我们宅里的人来,我看你年轻轻的姑娘脸上羞也不羞!"说罢,向着妖狐问道:"我说的是也不是?"

  看官,你论延寿儿这孩子,外面虽生的不大够本,却是外浊内秀。他竟有这一番思忖,有这么几句话语!那周公子乃是斯文秀士,竟一味的与胡小姐偷香窃玉,论爱说恩,忘了严亲的服制,不详妖媚行踪。较论起来,尚不如延寿有些见识呢。

  延寿儿一见是个女子,便思想怎么轻易来在书院之内?事有可疑。无奈,终是未经过事的顽童,虽然猜疑,却未疑到这女子即是妖怪。他想着说些厉害话,先放他走了,慢慢的再对宅里人说明,设法禁止。

  那知玉狐听罢,觉着叫他问的无言可对,未免羞恼成怒,怀忌生恨。欲待驾云逃走,恐怕露出行藏。秋波一转,计上心来,想道:"我将他留下,定生枝节。莫若将他活活吞在腹内,却倒去了后患。"遂笑吟吟对延寿说道:"好孩子,你别嚷。倘真有人来瞧见我,你叫我是活着,是死了呢?岂不叫我怪羞的。我烦你将门开了,我好趁早儿出去。才刚我同你说的是玩话,怕的是你跌下树来摔着。果然你要爱吃果子,今晚我给你带些个来你吃。你可不要对人说就是了。"

  从来小孩子爱戴高帽儿,吃软不服硬。延寿儿见妖狐央及他,说的话又柔顺可听,他便信为真情,倒觉不好意思起来,说:"姑娘,你等我下去给你开门。"便连忙顺着墙跳到平地。玉狐此刻不敢怠慢,陡起残害狠毒之心,一恍身形,现出本相,趁势一扑,延寿儿"哎哟"了一声,早唬的魂飞魄散。看官,你道这玉面狐怎样厉害?有赞为证:

  这个物,生来的形想真难看,他与那别的走兽不合群。驴儿大,尾九节,身似墨,面如银,最轻巧,赛猢狲,较比那虎豹豺狼灵透万分。处穴洞,啸古林,威假虎,善疑心,郊行见,日色昏,他单劫那小孩子是孤身。尖嘴岔,似血盆,牙若锯齿儿匀。物到口,不囫囵,能把那日月光华往腹里吞。四只爪,赛钢针,曲如钩,快若刃,抓着物,难逃遁。常在那月下传丹,蜷而又伸。眼如灯,瞧着堪■,臊气味,人怕闻。多幻化,惯通神,他的那性情善媚还爱迷人。这才是:玉面狐一把原形现,可怜那小延寿命见阎君。

  话说小延寿忽见九尾狐这等恶相,早吓的真魂出窍,不省人事。玉狐就势将他扑倒,看了看四面无人,连忙张开巨口,将顽童衔住,复一纵兽形,越过书院的墙垣,落在果木园内树密林深之处,抛在地下,正要用爪去撕扯衣裳,小顽童苏醒过来,忽然"哎哟"一声,便欲伏身而起。妖狐此时怎肯相容,仍又一伸脖子,在咽喉上就是一口。顽童一阵着疼,蹬踹了几下,早就四肢不动,呜乎哀哉。谚云:"人不知死,车不知覆",这延寿儿摘果来时,本是千伶百俐,满心淘气的孩子,今被妖狐一口咬死,扯去衣服,赤条条卧在平地,可怜连动也不动。有赞为证:古

  这孩子生来特吊猴,险些儿气坏了那老苍头。素昔顽皮淘气的很,今朝被妖狐把小命儿休。逢异事,来相凑,冤家路,偏邂逅,灾衬临,难逃走。谁叫你无故瞒人来把果偷。想方才,在墙头,逞多能把机灵抖。淫邪事,全说透,难免与妖狐结下冤仇。羞变恼,恨难抛,现原形,张巨口,咬咽喉,难禁受,只落得一派蹬踹紧闭了双眸。赤着身,衣没有,躺在地,无人救。任妖精,吃个够。他的那素日顽皮一旦尽收。魂渺渺,魄悠悠,遭惨死,有谁尤,无非是一堆白骨,血水红流。

  这妖狐见顽童已死,忙上前扯去衣裳,用钢针似的利爪先刺破胸膛,然后将肋骨一分,现出了五脏。妖狐一见,满心欢悦,伸进他那尖嘴,把热血吸净,又用两爪捧出五脏,放在嘴岔子里细嚼烂咽。吃罢,将二目钩出,也吞在腹内。真是吃了个美味香。不多一时,将上身食尽。抱着两条小腿,在土坡下去啃。此话暂且不提。

  且说老苍头自听公子形容消瘦,几次要到书斋探问,因场园禾稼忙冗无暇。又想着前些日令延寿代行问候,公子尚说过于琐碎;若要亲身找去说话,必定更不耐烦,所以迟滞下了。可巧这日早晨见延寿儿不在,便自己烹了一壶浓茶用茶盘托住,来至书院门侧。复又自忖:"我自己送进书斋,公子不悦,未免招他劳碌、生气。莫若等他将息痊愈,再亲身致问。"想罢,手擎茶盘,仍去找寻延寿儿。在宅里喊叫两次,不见踪迹。忽然说:"是了,今日这孩子起的甚早,必定到园里偷果子去了。待我往树上找找他去。"

  老苍头一径来至果园,扬着脸满树瞧看,并无踪影。不知不觉来到土坡之下,忽然一阵风起,吹到鼻中一派腥血气味,不禁低头向地下一看,只见鲜血淋漓,白骨狼藉。猛一抬头,忽见那土坡上面有一个驴儿大怪物,在那里捧着人腿啃吃呢!老苍头一见,惊的失魂走魄,"哎哟"了一声,身躯往后一仰,连茶盏一齐栽倒在地。

  妖狐此刻正吃的高兴,忽听"咕咚"一声,仿佛有人跌倒之音。忽往下一看,见是老苍头摔在地下。心内想道:"这老狗才真真可笑。大约来找他那嘴欠的孩子,见我在此吃了他,便吓倒在地。你偌大年纪,难道说还怕死不成!那知你仙姑不吃这干柴似的老东西。有心将你咬死,于我也无益,不如趁着此时遁归洞府,有谁得知?"他便搽了搽口嘴,抖了抖皮毛,仍驾妖云而去。

  这里老苍头苏醒了多时,方缓过气来,强扎挣了会子,好容易才坐起,尚觉骨软筋麻。自己揉了揉昏花二目,复向草坡一望,见妖怪已去,这才略略将心放下。两腿稍微的有了主胫骨儿咧,站将起来,慢慢走到血迹近前,可笑那条小腿尚未啃完。明知亲生儿子被妖怪所害,不觉心中大痛,复又昏迷跌倒。这也是命不该死终难绝气,仍然缓够多时,悠荡过来。你看他如痴似醉,爬起身躯,望着剩下的残骨号哭。

  这苍头不由的一见白骨,心中惨恸,捶胸跺脚哭。代叨咕:"真可叹,命运乖。从自幼,在周宅,到而今,年衰迈,未伤德,心不坏,不妄为,不贪财,不续弦,怕儿受害。非容易,才拉扯起我的小婴孩。为的是,续香烟,传后代。我若死,他葬埋,不抛露我的尸骸。为甚么,顷刻之间逢了恶灾?莫非是皇天怪?又何妨,我遭害。害了他,何苦来。老天爷错报循环该也不该?"这苍头,哭了个哀,无指望,犯疑猜:"想妖物,由何来?这么怪哉!平空里,起祸胎。思公子,无故病,最可异,事儿歪。看来是,妖精一定能变化,日久藏伏在书斋。"

  苍头哭了多会,无人劝解,未免自己纳闷。细思此地怎能跑出妖精来呢?正在无可如何,猛然间想起:"公子之病生的奇怪。自从扫墓遇见甚么胡小姐之后,便终日不出书房。我想,青石山下并未闻有姓胡的,亦未见有千姣百媚、通文识字的女子,彼时就觉可疑。适才吃延寿儿的明明是个九尾狐狸。狐能变化,公子一定被他迷住。如今将延寿儿吃了,老汉无了收成结果,这却还是小事。倘若妖精再伤了我家公子,断了周氏香烟,岂不是九泉之下难见我那上代的恩主吗?"老苍头想到这里,迷迷糊糊的,也不顾那延寿儿一堆残骨与那茶盘茶盏,一直竟奔了书院,来探公子病势。

  及走到书斋门首,尚听不见里边动静。站在台阶之上,知道公子未曾睡醒,轻轻的咳嗽两声,指望惊动起来。那知公子黑夜盘桓,晨眠正在酣际。老苍头心内着急,又走在窗下大声言道:"窗头红日已上三竿,请公子梳洗了,好用饭。"周公子一翻身,听了听是苍头说话,便没好气坐起来,使性将被一掀嚷道:"有甚么要紧的事,也须等我穿妥衣裳!就是多睡一刻,也可候着,你便来耳根下乱嚷,故意的以老卖老。本来我不愿叫你们进这书院,你偏找来惹气。不知你们是何心意?"

  从来虚病之人,肝火盛,又兼欲令智昏,这周公子一见苍头搅了他美寝,并不问长问短,便发出这一派怒话,辜负了苍头之心。苍头因延寿儿被妖狐所害,复恐伤了公子性命,故将疼子之心撂开,特到书房,诉说这宗怪事,劝公子保重自爱。不意将他唤醒,反被嗔叱了几句,真是有冤无处诉去。

  不知苍头说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李苍头忠心劝幼主 周公子计瞒老家人

  词曰:

  自古怀忠义仆,人人皆愿谋求。盛衰兴败只低头,到老节操依旧  抛却亲儿被害,狐缠幼主生愁。冤心受叱总天尤,仍是真诚伺候

  话说老苍头听了公子一派怒语,心中又是悲恸,又是难受,欲要分辩几句,又怕冲撞了,反倒添病。无计奈何,只得低声说道:"公子不必生恼,说是老奴故意来此搅乱。因老奴有要事禀报,所以将公子惊醒。公子若未睡足,老奴暂且退去可也。"

  此时,公子虽一心不悦,然似这等老家人,夙日并无不是之处,若太作威福,自己也过意不去。只得披好衣服,坐在床头,说道:"你进来罢,有甚么急事?说说我听。"老苍头忙答应一声,走将进来。但见公子坐在床上,斜跨着引枕,形容大改,面色焦黄。看这光景,已是危殆不堪的样子。老苍头不觉一阵心酸,失声自叹:"想不到,我未来书院并无多日,为何形体就这样各别?"

  精神少,气带厥;两腮瘦,天庭瘪,满脸上皱文儿叠。黑且暗,光彩缺;似忧愁,无欢悦,比较起从前差了好些。眉稍儿,往下斜;眼珠儿,神光灭;鼻梁儿,青筋凸;嘴唇儿,白似雪。他的那机灵似失,剩了痴呆。倚床坐,身歪列;听声音,软怯怯;衣上钮,还未扣结。看起那两支胳膊,细似麻秸。床上被,未曾叠;汗巾儿,褥下掖;香串儿,一旁撇;绣帐外,横抛着一双福字履的鞋。未说话,喘相接,真可痛,这样邪,大约是眼冒金花行步趔趄。谢苍天,既然绝了我李门后,千万的别再伤了我这糊涂少爷。

  老苍头看罢公子,早把痛念延寿儿之心撂在脖子后头,满面含悲说道:"我的主人哪,老奴因公子近来性情好生气,暂且躲避几时。想不到病至如此危险。请公子把得病原由可对老奴说明,好速觅名医,先退邪气,再慢慢用心调治。千万莫贪意外奇逢,恋良宵欢会。总以身体为重,方不失公子自幼聪明,生平高洁之志。今若仍为所迷,岂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吗?"

  这周公子尚不知延寿儿叫妖狐所害,听得苍头之话,句句掇心,有意点他与人私会。他便故将双眉一皱,带怒说道:"你真愈发活颠倒了。人食五谷杂粮,谁保不病?这清平世界,咱们这等门第,那里来的邪气?说的一派言词,我一概不懂。我这病也并没甚大关系的,只用清清静静抚养两日,自然而然就好了。你何苦动这一片邪说,大惊小怪的!"公子指这几句话将苍头混过去,那知老苍头听罢言道:"公子不必遮瞒老奴,实对公子说罢,今早我烹了一壶茶,欲遣延寿儿来送,呼叫了两声不见踪影。老奴知他必在后边来偷果子,老奴便走到果园找他。刚走至土坡之处,忽见一汪血水,一堆白骨。又一抬头,见极大一个九尾狐,抱着支人腿在那里啃吃,把老奴唬了一跤,昏迷过去。及至醒来,这狐便不见了。我想延寿儿定然被他吃了。咱这宅里素昔本无妖精,怎么他就特意来此吃人呢?老奴想狐能变幻,倘若他再化成人形来惑公子,岂不是病更沉重吗?老奴所以前来禀明,公子好自保身体。岂知公子沉疴如此,叫老奴悲痛交加,心如针刺。公子既说书院并无妖怪,老奴何敢在公子之前欺心撒谎。只求公子守身如玉,从此潜养身心,老奴也就不便分辨此事了。"周公子说:我都知道了,你不必再言,用饭去罢。"

  苍头见公子撵他,知道其心仍然不悟。便自己想道:"我家公子到底年轻,以忠直之言,反为逆耳。恐劝不成,倒与他添烦。莫若顺情说好话,暂把见妖一事先混过去,以后再作道理,免得此刻病中恼怒我。"想罢,复带笑说道:"老奴适才真是活糊涂了,见的不实便来说咱宅里有妖怪。复又一想,俗语说的好: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还是公子圣明,见解高。况且咱这官宦人家,纵有妖魔也不敢入宅搅闹。公子不必厌恶老奴了。常言说:"雪中埋物,终须败露。大约延寿儿外边贪玩去了,终久有个回来。老奴一时不见他,心里便觉有些迷糊,两眼昏花,仿佛见神见怪似的。此时公子该用早饭了。老奴派人送来,再去寻他可也。"

  这是老苍头一时权变,故责自己出言不慎,把双关的话暗点公子。岂知公子听了冷笑,说道:"你如今想过来了?不认准咱宅中有妖怪了?想你在我周家,原是一两辈的老管事,我是你从小儿看着长这么大。你说,甚么事瞒过你呢?如今我有点微恙,必须静心略养几日,并不是做主儿的有甚么作私之处不令你知道。你何苦造一派流言,什么妖狐变化迷人咧,又什么鲜血白骨咧,说的如此凶恶,叫我担惊受怕,心里不安。纵然有些形迹,你应该暂且不提才是。你未见的确,心中先倒胡想。别瞧我病歪歪的,自然有个正经主意。况延寿儿平日本爱乱跑?不定在何处淘气去呢。假若真是被妖所害,果园必定有他的衣裳在那里。不知你见了甚么生灵骨头,有狗再从你身边过,大眵目糊糊着二目,疑是延寿儿叫妖怪吃了。大早晨的,你便说这许多不祥之话。按我说,你派长工将他找回来就完了。"

  看官,你道周公子为何前倨后恭?他因信了老苍头假说自己见妖不实的话,便趁势将书房私约隐起,说些正大光明,素不信邪之言,好使人不疑。这正是他痴情着迷,私心护短,以为强词夺理,就可遮掩过去了。这老苍头早窥破其意,故用好言顺过一时,然后再想方法。两人各有心意。闲言少叙,且说苍头听公子言罢,说:"老奴到前边看看去。公子安心养病要紧。"出离书斋,自悲自叹的去了。

  公子一见老苍头已去,以为一肚子鬼胎瞒过,也不顾延寿儿找着找不着,仍复卧倒。自己也觉气短神亏,饮食减少。心内:"虽知从清明以来与胡小姐缠绕,以至如此,然此乃背人机密之事,胡小姐曾吩咐,不准泄漏。更兼羞口难开,到底不如隐瞒为是。倘若露出形迹来,老苍头必定严锁门户,日夜巡查,岂不断了胡小姐的道路往来?大有不便。莫若等他再来时,找他个错缝儿,嗔唬他一顿,不给他体面,使他永不再进书院才好。然他大约似参透了几分。适才想他说的奇逢欢会,又什么雪埋物终要露这些话,岂是说延寿儿呢?定然他想着胡小姐是妖精,因我说宅内并无妖精,他所以用双关的话点我。虽说这是他忠心美意,未免过于罗唣。我想胡小姐断不能是妖怪。无奈我们二人私会也非正事,他劝我几句也算应该。况自幼曾受先人教训,宜知书达礼,以孝为先。如今双亲辞世,虽无人管,也宜树大自直,独立成家。回忆寒食扫墓,自己实在错误。我常向人讲男女授受不亲,须学鲁男子坐怀不乱,方不枉读书,志在圣贤。那时与胡小姐相遇,若能抽身退步,岂不是正理?反去搭讪,与他交谈。幸这小姐大方,不嗔不恼,更且多情。倘若当日血口喷人,岂非自惹羞耻,招人笑话?现在屈指算来,已有半载来往,我又未探听过,到底不知这小姐是甚等人家。此时虽无人知晓,似这么暮隐而入,朝隐而出,何日是个结局?事已至此,有心将话对苍头说明了,但这话怎好出口?况我自己也辨不准他的真迹。若说他是妖精,那有妖能通文识字、抚琴吟诗这等风雅之理?据我瞧,一定是宦门的小姐,门第如今冷落了。恐日后失身非偶,知我是书香后裔,方忍羞与我相会。这也是有心胸志气的女子。"

  常言说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周公子原自聪慧,听了苍头之话,却也觉背礼。自愧情虚,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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