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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韦斋辑闻 元 俞德邻
余童冠读书,粗能强记一二,至闻先生长者绪言余论,虽旷日累月,犹在负剑辟珥时也。今老,神志衰耗,前后遗忘,闲者追念旧闻,十亡八九。因窃自慨,炎暑友朋畏热,绝不往来。藜床北牖,呓呻吟,儿辈濡笔录之,得数千言,虽卑污庸俗,可厌可鄙,然疑疑信信,实区盖之谈,殆与玉扈亡当者异也。先儒有《笔记》、有《漫录》、有《燕语》,为书不一,皆义出《六经》,事兼百代,究帝王之则,启圣贤之蕴。余之缪学杂举,胪传风听,何能进于是?不过从儿辈咕嗫而已。虽然,讵不胜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而从事于博弈者乎。序而藏之,因命曰《佩韦斋辑闻》,嗣有所得,又将续书,太玉山人俞德邻宗大父。
●卷一
尧、舜之臣,禹、稷、契、皋陶、益,皆有大功德于民者也。禹受禅为夏,载祀四百。契之后生汤,革夏为殷,载祀六百。后稷之后生武王,革殷为周,载祀八百,天之报侈矣。皋陶与益疑皆若是,可也。然益之后生始皇,混一四海,不过二世。皋陶之后,虽英六蓼,春秋之世,楚成大心灭六,公子归心灭蓼。至汉九江英布,先黥而王,后叛而夷,视益又不逮焉。何哉?岂益焚山泽,不免戕物之命;淑问如皋陶,虽曰惟明克允,而刑实伤人之具。不然,造物者何啬于此二臣之后也?呜呼!为皋陶尚尔,而况不为皋陶者乎?
汉自元帝至于帝,祸乱皆起于宦官、外戚。然召之者,实宣帝也。宏恭、石显以明法进,宣帝用之,则宦官之祸始于宣帝矣。许、史衰,有王氏;王氏衰,有丁、傅;丁、傅衰,莽继之。则外戚之祸始于宣帝矣。东莱吕公谓宣帝虽中兴之君,实募祸之主,有矣夫!
司马懿为魏上将,征伐四克,遂阴蓄不臣之志。及师、昭废二主,弑一君,卒移魏祚,然未再世,称兵相屠。惠帝昏愚,食饼中毒,怀、愍身为降虏行酒执盖,万世有余耻。既而中原板荡,宗庙焚没,虽元帝再造,而石马牺牛之谶,晋已非复典午氏矣。自武至愍,仅四帝,都洛阳仅五十二年,中间乱离屈辱,前古所罕见,乱臣贼子,亦何所利而为之乎?
王莽女为汉平帝后,莽篡汉,强欲嫁之,后不从。杨坚女为周宣帝后,坚有异志,后愤惋形于辞色,及坚受禅,欲夺后志,后亦不许。天理民彝,虽妇人女子,有不能自泯者,而其父乃甘心焉。贤不肖之相去,何大相远哉?
古妇人书疏往来之仪,史不详见。曹操卞夫人,与杨太尉夫人袁氏书云:“卞顿首。”及杨夫人答书乃云:“彪袁氏顿首。”顿首,岂以卑答尊,遂冠夫之名于某氏之上耶!
汉桓帝朝,陈蕃荐徐稚等五处士,皆屡征不起。帝欲图姜公之形,肱卧暗室,卒不使画工见之。他时,窦宪荐杨乔,征之及朝,帝爱其才貌,欲使尚主,乔固辞,至不食而卒。是亦可以廉顽立懦矣。
李密、王世充,皆受学于徐文远,及密起兵,使文远坐南面,备弟子礼拜之。及文远见世充,乃辄先拜。或云:“君倨密,而下王公何也?”答曰:“密君子,能受郦生之揖。世充小人,无容故人义,相时而动可也。”乃知李密之待故人,能谦下如是。君子之称,非溢美也。
《战国策》:“秦王欲见顿弱,顿弱曰:‘臣之义不参拜,王能使臣无拜,即可矣。否即不见也。’”乃知参拜之礼,于古为重。
梁元帝时,有《荆州放生亭碑》,载《艺文类聚》。则放生非始于唐也。
醯,《释名》苦酒,即醋也。《魏名臣奏》曰:“今官贩苦酒,与百姓争锥刀之利。”则官司鬻醋,见于魏初。
士大夫饬身修行,固不求后世之知。然行同乎古人,而名不闻于后世,亦尚论者之所深惜也。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惟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充其介,夷齐之流也,而氏名无传焉,可慨也已。爰旌目事,亦与蒙袂辑屦者同,乃托《列子》以显,其亦有幸不幸耶!
汉高祖经营之初,招亡纳叛。既定天下,则崇节义以励风俗。盖知以马上得之,不可以马上治之也。赦季布斩丁公,所以教天下之为人臣者。然郑君尝事项籍,籍死属汉,高祖悉令籍诸臣名籍,郑君独不奉诏,此正节义之士。高祖乃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何其戾也?史称高祖豁达大度,吾于此不无遗憾焉。《唐世系》载:“郑君名荣,大司农。”当时,盖其后云。
杨宝当哀、平之世,隐居教授。及王莽居摄,与两龚、蒋诩俱被征,遂遁逃不知所之。光武高其节,建武中,遣公车征诣阙,老病不至,卒于家。其后震生秉,秉生赐,赐生彪,四世太尉,德业相继,为东都显族。胡广六世祖刚,清高有志节,王莽居摄,刚亦解衣冠,悬府门而去,亡命交趾,隐于屠肆之间。后广仕汉,位公台者三十余年,历事六帝。是皆潜隐不耀,所以覃后昆之庆如此。苏子曰:“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故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飨天下之福。”盖造物报施之理,诚不诬也!
《老学庵笔记》载虞少崔言傅子骏云:“《洪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八句,盖古帝王相传,以为大训。至曰‘皇极之敷’,言乃箕子语。”
秦始皇并吞六国,执敲朴以鞭笞天下,威震四方。欲帝万世,其志大矣!然即位之年甲寅,汉高帝生焉,越十五年己巳,项籍又生焉。始皇南巡会稽,高帝时年二十有七,项籍才十二三耳,已有取而代之之意。造化倚伏,默语于冥冥之间。嘻!可畏哉!
司马公著《治资通鉴》,垂万世法,独以魏接汉统,疑蜀先主非中山靖王之后,至诸葛亮伐魏,皆以入寇书,此不可晓。周小宗伯掌三族之别,以辨亲疏。秦置宗正,汉因之以叙九族,平帝更名宗伯,五年又于郡国置宗师,以纠皇室亲族世氏。后汉置宗正卿,掌序录王国嫡庶之次与宗室亲属近远。安有汉室尚存,而玄德敢冒中山靖王之后者?孔明一代伟人,且生于汉世,安有不知玄德,而轻于以身许之者?况操、丕之奸雄,使玄德而冒靖王之后,其讦之亦久矣,顾岂待后人议之耶?“《晋史》自帝魏,后贤否更张。世无鲁连子,千载徒悲伤。”文公此诗,其意微矣!
蜀谯周问杜琼曰:“《春秋》谶谓代汉者,当涂高,而周征君群以为魏者,何也?”琼答曰:“魏阙名也,当涂而高,圣人取类言尔。”周因曰:“古者,名官职不言曹,自汉以来吏言属曹,卒言侍曹,此殆天意也。”其后,谯周缘琼言,遂曰《春秋传》著晋穆侯名太子曰仇,弟曰成师,师服曰:“异哉,君之名子也,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君今名太子曰仇,弟曰成师,始兆乱矣。”其后果如服言。及汉灵帝名二子曰史侯、董侯,既立为帝,皆废为诸侯,与师服言相似也。先主讳备,其训具也;嗣主名禅,其训授也。如言刘已具矣,当授与人也。后景耀五年,宫中大树无故自折,周深忧之,无所与言,乃书柱:“罪而大,期之会,具而授,若复何言。”释曰:“曹者,众也;魏者,大也。众而大,天下其当会也。”言蜀之将归于魏也。蜀果亡,悉如周言。予以辞考之,周不过因杜琼之辞而推广之,殊无意义,然而卒验者,岂琼亦有默授之者耶?虽然,以新造之蜀,先主已崩,武侯薨,禅以暗弱之资,而又惑于阉竖,使无此谶,其能与魏争乎?
《三辅黄图》载:“秦汉宫室、苑囿甚备。”颜师古《汉书新注》多取焉,然不载作者名氏。《唐?艺文志》,有《三辅黄图》一卷,列地理类之首,亦不著何人作也,其间多用应劭《汉书集解》。劭,后汉建安时人。至魏人如淳注《汉书》,复引此图,以为据,故苗昌言以为汉魏间人所作。今考此书,其载治所云,汉光武之后,扶风出治槐里,冯翊出治高陵。于神名台,云魏文帝徒铜盘,盘折,声闻数十里。书载光武、魏文帝,真汉魏间人作也。
先儒谓五代之君,周世宗为上,唐明宗次之。至谓作史,欲起自梁之丁卯,讫于周之己未,止书甲子,不具建年,其意亦微矣!
真庙时,有百姓争财,以状投匦,辄比上德为桀纣。比奏御,上令宫人录所诉事,付有司施行,而匿其状。曰:“百姓意在争财,其实无他。”若并其状付有司,非惟所诉之事不得而直,必先案其指斥乘舆之罪。愚民无知,亦可怜也。《书》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真庙有焉。
仁宗一日问饔人,折米几分。对曰:“折六分。”讶其太过,旨折五分。次日,供进偶暴下。叹曰:“习使然也。”旨如旧。一日,太官进膳饭,有砂石,上含之,密示嫔御曰:“慎勿语人。”又一日,思荔枝,有司奏供已尽。近侍曰:“市有鬻者。”上曰:“不可。来岁恐增上供之数。”又一夕,思烧羊头,近侍乞宣取。上曰:“不可。今次宣取,后必泛杀以备,暴殄无穷矣。”其俭德如此。
昌陵初即位,誓不杀大臣,不杀功臣,不杀谏臣,折三矢藏之太庙,俾子孙世守之。徽宗北狩,惧祖训之失坠也,以黄中单亲书之,遣内侍曹勋问曰:“道归国。”付之思陵,子孙罔敢逾越。周家忠厚未必过之。
东坡,一字仲和。《洗玉池铭》末云:“仲和甫铭之,维以识德。”仲和甫,仆也。仆,苏轼子瞻也。
元丰五年,廷试进士。有暨陶者,胪唱久不应。上顾左右,苏丞相云:“恐当呼讫,吴有暨艳造营府之论,恐其后也。”上命以讫音呼之,果出应。问其里,曰:“崇安人。”上顾苏曰:“亦吴人也。”
苏丞相颂尝曰:“宋所以太平百三十余年,而内外无患者,宗室戚里不预政,后妃王姬无私谒,公族世禄之家无骄陵,而守礼法。”至神庙招驸马,不许升行。此尤足以风励天下矣!
上官有忌用正、五、九月者,凡数说。或谓宋以火德王,寅、午、戌火在人臣,当避之。若然,则近代之戒,殊非古制。然以木德王者,不闻避亥、卯、未;以金德王者,不闻避巳、酉、丑,何也?或谓臣为商,商属金,寅、午、戌属火,火能克金,故避之。然则,岁时日支,干之属火者,亦当避邪,何忌乎寅、午、戌月而已也?或谓正月为少阳用事,万物发生;五月为太阳用事,万物长养;九月为太阴用事,万物肃杀。当物而推移之时,以此月举事多忌,尤不可晓。惟窦苹《唐诗音训》、《高祖纪注》曰:“正、五、九三月,不行死刑。”且引释氏《智论》,谓天帝释,以大宝镜照四大神州,每月一移,察人善恶。正、五、九月照南赡部洲,故此三月省刑修善。今之州郡,此三月不支羊肉钱。先儒遂以正、五、九,不上官政,沿袭唐家故事。案:汉张敞曰:“为山阳太守,奏曰:‘臣以地节三年九月视事。’”有《汉朔方太守碑》曰:“延禧四年九月乙酉,诏书迁衙,令五年正月到官。”则两汉以前,未尝忌此三月,疑若真始于唐者。及读《齐书》:“高洋谋篡魏,其臣宋景业言:‘宜以仲夏受禅’。或曰:‘五月不可入官,犯之终于其位’。景业曰:‘王为天子,无复下期,岂得不终其位?’”则此忌自魏已有之,又非始于唐也。然唐《独孤及集》有《舒州到任表》云:“九月到任。”讫于唐人,亦有不忌九月者,又何邪?今之历书,多本于唐一行禅师,于此三月,亦多礼上吉日,是知未尝颛忌也。
《邹阳赋》曰:“清者为酒,浊者为醴。清者圣明,浊者愚骏。”故魏人庾语亦曰:“清者圣,浊者贤。”而徐邈又有颇复中圣人之说。然皇甫嵩《作醉乡日月》曰:凡酒,以色清味重而饴者,为圣;色浊如金而味酸且苦者,为贤;色黑而酸ㄤ者,为愚。又以家醪糯觞醉人者,为君子;以家醪黍觞醉人者,为中庸;以巷醪曲觞醉人者,为小人。则酒之品目,又不止于圣贤矣。
杜子美诗曰:“人生几何春又夏,不放香醪如密甜。”退之亦曰:“一尊清酒甘若饴,丈人此乐无人知。”后世遂以唐人好饮甜酒。然考退之诗,又自有“酒味冷冽”之语。而乐天曰:“甘露太甜非正味,醴泉虽洁不芳馨。”又曰:“户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诗。”又曰:“揭瓮闻时香酷烈,封瓶贮后味甘辛。”则甘辛苦烈,乃酒味之至佳者。唐贤与今人之好,大抵相类。所谓至于口,天下期于易牙者;密饧之喻,不过取其醇酽而已。
蔡邕为汉名臣,而无后,虽有女传业,尚贤者伤之。后读汉史,谓献帝迁都长安,董卓宾客欲尊卓,比太公称尚父。邕以为宜须关东平定,然后议之。至邕集中乃有《荐董卓表》,谓卓功参周、霍,而止于三事,无异于众,宜以为相国,位在太傅上,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则异时卓为相国,正邕之所启也。岂以是而获戾冥冥者欤?邓攸,亦晋之贤者,世谓天道无知,使邓伯道无儿。然考之晋史,攸遭贼,欲全兄子,遂弃己子,其子追及,缚于道傍。夫追而不及,尚当怜之。追及矣,而缚于道傍,其绝灭天理甚矣。天之不祚伯道,亦岂以是欤!
燧人氏钻火,至周四时变国火。盖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夏季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柘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岁而易火者五。疑若多事,及观《洪范?五行传》,乃知古人改火,关于时政。火性炎上者也,老则愈烈。于是遇物辄然,若新火性柔,青光炯炯,乃无忽胜速炽之患。纵使延燎,亦易扑灭。是则古人钻燧改火之意也。唐人诗:“日暮汉宫传蜡烛,青烟散入五侯家。”不过为节物之戏玩耳。
●卷二
韩退之《听颍师琴诗》,极摹写形容之妙,疑专于誉颍者。然篇末曰:“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颍乎尔试能,无以冰炭置我肠。”其不足于颍多矣。《太学听琴序》则曰:“有一儒生,抱琴而来,历阶而升,坐于尊俎之旁。鼓有虞氏之南风,赓之以文王宣父之操。优游怡愉,广厚高明。追三代之遗音,想舞雩之咏叹。及莫而退,皆充然若有所得也,何尝有推手遽止之之意。”合诗与序而观,其去取较然,抑其知琴者,本以陶写性情,而冰炭我肠,使泪滂而衣湿,殆非琴之正也。
陶渊明《止酒诗》,盖不得已,而欲止于酒。止:犹“绵蛮黄鸟,止于丘隅”之止,非禁止之止也。居止城邑,坐止高荫,步止华门,味止园葵,欢止稚子,皆止其所止也,而平生乃不能止于酒焉。暮止,则寝不安;晨止,则起不能。日日欲止之,则营卫不理,是岂溷世全身之道哉!今觉止酒为善,虽止扶桑氵矣可也。又何独止扶桑氵矣哉?虽千万祀亦可也。其旨如此,东坡追和乃云,“微疴坐杯酌止酒”,则瘳矣。从今东坡室,不立杜康祀,是果渊明之意耶!
张司业《节妇吟》:“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我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礼,男女授受不亲,妇人从一,理不应受他人之赠。今受明珠而系襦,还明珠而垂泪,其愧于秋胡之妻多矣。尚得谓之节妇乎?
东坡《秦穆公墓诗》:“橐泉在城东,墓在城西无百步。”乃知昔未有此泉,秦人以泉识公墓。昔公生不诛孟明,岂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殉公,意亦如齐之二子从田横。古人感一饭,尚能杀其身,今人不复见此等,乃以所见疑古人。古人不可望,今人盖可伤。及居海外,《和渊明咏三良诗》则云:“此生太山重,忽作鸿毛遗。三子死一言,所死良已微。贤哉晏平仲,事君不以私。我岂犬马哉,从君求盖帷。杀身固有道,大节要不亏。君为社稷死,我则同其归。顾命有治乱,臣子得从违。魏颗直孝爱,三良安足希。仕宦岂不荣,有时缠忧悲。所以靖节翁,服此黔娄衣。”与前诗意若大戾,虽老成之见,与少年异,然可以死,可以无死,皆事君立身之大义,所谓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葛采》,惧谗也,一日不见而如三月三秋之隔,其疑畏若太过者。然武安去咸阳七里,而应侯之谮已行。董仲舒迁胶西相,而几不免于祸之及。奸锋中人,瞬息间事,此诗人所以深惧也。
《小弁》,鹿斯之奔,喻太子被放而去也。奔宜亟而反伎伎然者,不忍去也。何不忍哉?雉之ず也,尚求其雌,王岂不念后乎?木之怀也,尚疾无枝,王岂不念太子乎?吾之忧如此,王宁莫知之乎?此人子之至孝,不敢以无天理人心者量其亲也。
《四牡》五章,四章皆言王事靡监,而末章独无之,盖王事毕而归也。故曰:“将母来谂”,以养亲之志而来告于君也,不然将驱驰之不暇,而暇遂其私乎?于此诗,可以见臣子之心矣。
《狡童序》谓刺郑忽而作,诸家皆祖其说。惟岷隐戴氏谓《山有扶苏》,指狡童,谓在朝之小人。今此诗不当以为昭公意,当时必有用事如董贤者。彼狡童耳,子与之狎,乃不与我言。子虽不我与,我维子之故,至不能食,不能餐,子独察我平?详味此说,则于正指昭公,而狡童则指用事者也。世子忽,年既长矣,帅师救郑,再却齐侯之昏,不可以为童子,况忽非有大罪者。国人特闵其微弱,无忠良为之助耳。诗人主文而谲谏,安有斥其君为狡童,而圣人录之者。《褰裳》之诗亦然。“子惠思我”言昭公而思我,我则褰裳而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但不忍狂童之乱政耳,亦非斥其君为狂童也。
《黍离》一诗,元城刘氏曰:“人之情,于忧乐之事,初遇之,则其心变焉,次则微变,久则安之矣。至于君子忠厚之情则不然,其行役往来,固非一见也。初见稷之苗矣,又见稷之穗矣,又见稷之实矣,感慨之意,终始如一,不少变而愈深。此则诗人所以为忠厚也。噫!予于是而重有感矣。然《黍离》王国之(师)〔诗〕,降而为风,自季札观乐已然,非夫子删诗,所得而降之也。”
《式微》,黎之臣子作也。当是时,卫之君与其大夫,并为***,黎之臣实丑之。然黎有狄难,君寓于卫,臣不得不从焉,而心盖有寓卫为耻也。故曰:“胡为乎中露。”露,言其濡染也。“胡为乎泥中。”泥,言其陷溺也。黎虽灭亡,犹丑卫之***。则***之丑,其甚于灭亡也多矣。
《凯风》,孟子谓亲之过小者也。余友庐陵龙仁夫曰:“是诗当于‘劬劳’一语观之。夫以棘心之微,凯风吹之,至夭夭之甚,则母之抚我育我,出入覆我,其劬劳亦甚矣。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况于小过,而敢怨乎?故曰:‘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又曰:‘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惟知自责,而一毫怨怼之意不萌焉。是非勉强矫饰而然也,皆天理人心之自然而发见者也。”
《将仲子》,毛氏之说失之矣。京之不度,祭仲谏之,庄公弗纳,非有爱于叔段也。“畏我父母”,“畏我诸兄”,畏我国人之言,故未敢亟图之耳。然兄弟同气,古人譬之手足,而是诗拟之以杞、以桑、以檀,皆有可以斩伐之理。则诗人之意,固有在矣。可畏者,有时而不畏;可怀者,有时而不怀。段其能自免乎?观此诗也,则克段于鄢,顾岂在于子封出车之时耶?
《风雨》之诗,非思君子也。乱世小人多,而君子少,幸一遇焉,故曰心夷、曰疾瘳、曰“云胡不喜”。犹《庄子》所谓:“逃空谷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也。”
柏梁体诗,起于汉武帝。元鼎元年,起柏梁台,《三辅旧事》云:“以香柏为之,香闻数十里。”《郊祀志》曰:“铸铜为柱。”《三秦记》曰:“上有铜凤,名凤阙台。”武帝诏群臣二千石能为七言者赋之。句各七言,句末皆谐韵,仍各述所职。如丞相则曰:“总领天下诚难治。”大司农则曰:“陈粟万斛扬以箕。”他皆仿此,后世遂为诗体云。
杜子美《晚行口号》云:“市朝今日异,丧乱几时休。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然《江总还宅诗》:“红颜辞巩洛,白首入に辕。乘春还故里,徐步采芳荪。”未尝黑头也。
饶公应龙,以浙西提刑除直显文阁、浙东安抚使兼知绍兴府。余代为贺札,有云:“翠节底公,红牙易镇。对扬光训,丕显哉文王之谟;保厘东郊,只命以周公之事。”又曰:“大都之尹,群州之节,式遄唐帅之行;会稽所喜,京兆所思,浑印坡公之句。”
黄尚书万石,旧以朱制置礻┆孙辟为广西经略司主管机宜文字。虽不就,常执门生之礼事之。黄守吴,朱守当涂,书问往来,殆无虚月。朱后为四川宣抚,黄俾余作札贺之,欲述其违远恋慕之意。余偶得一联云:“所见数十人,未有卢公之知己;今去五千里,何由张籍之致身。”
黄公万石,将漕福建,兼知建宁府。适岁歉,米斗至钱贯五百,因禁官民毋得酿酒。令行数月,米价顿减。既而寓公招宴,以乏酒,往往煮参枣汤代之。乐语云:“如此风月夜,顾安所得酒乎?在乎山水间,醒能述以文也。”然不知何入所作。又沿江制置司,中秋大宴,乐语有云:“试问夜何如,坐看疏星度河汉;但愿人长久,不妨千里共婵娟。”亦不记何人作也。又某人由沿江制幕召试馆职,将行,制置司请于朝旨,带行秘书省正字,仍旧职。其谢启云:“梦玉宇琼楼之邃,何似人间;陪纶巾羽扇之游,依然江表。”皆以词语属对,切中而事,情亦可喜也。
丞相赵忠靖葵,少负经济之才,耻事科举,以战多致宰辅。给事中徐清臾驳之,谓宰相非赏功之官,且援“宰相须用读书人”为辞。忠靖以此,力乞骸以归。既得请,其谢表曰:“虽霍光不学亡术,固难免于众讥;然皋陶所读何书,敢以是而自解。”“皋、夔、稷、契所读何书”,赵清献答荆公语也。用当家事,益见其工。
贾平章始生之日,钱唐宰郭应酉以词贺之。序语云:“峻极于天,诞弥厥月。彩衣廊庙,昔无一品之曾参;衮绣山林,今有半闲之姬旦。”盖贾有所生之母,朝命封两国,赐号寿贤。而新筑亭于葛岭,私第扁曰“半闲”故也。其结联云:“日长门馆,坐对南北峰之高;时游庙堂,尽付东西厅之间。”贾甚称赏,以此峻除列院。然识者谓晋楚之富,不可及也。曾子犹曰:“我以吾仁,我以吾义。”是岂较一品者。周公思兼三王,坐以待旦,又岂志半闲者哉!东西厅见韩魏公传。若南北峰,殆俗语耳。岂一时偶阿其所好耶?
东坡先生,文章妙一世。《韩文公庙碑》尤奇伟。但先辈以诗中作书诋佛、讥君王之语,谓君乏非可讥者。《沔水》规宣王,不如易以规字为善。予谓《山谷病起》十诗,似不愧少陵。至曰“颍川狂士邢尚书,本意扶日上天衢。敦天若在镌此老,不令平地生崎岖。”镌之一字虽为崎岖发,然父亦岂可镌乎?父慈子箴,则有之矣。
征商自贱丈夫始,《孟子》言之。《隋志》:“晋自过江,凡货卖奴婢马牛田宅,有文券。率钱万,输四百入官。卖者三百,买者一百。”因知税契钱自晋始。
明道间,嵩山石室中,有狂僧诵《法华经》,栖泊二十年,形土木也,饮食猿鸟也,扣其真旨,不可具道,尝曰:“古之人念念在定慧,何由杂?今之人念念在散乱,何由定?”欧阳永叔、尹师鲁最辟佛者,闻之亦不觉心醉。谢希深与梅圣俞书云。
秦桧为相,怙权恃援,沮复仇之议;诛杀勋旧,诬陷忠良。死之日,诏撰神道碑,士大夫无肯执笔者。然其子孙迄宋之亡,仕者不绝,或疑造物报施之误。至阅《四朝闻见录》,遂以为桧息兵和戎,生民赖以休息,时有“太平翁翁”之号,恐造物以此佑之。余观靖康末,桧在粘罕营,首入议状,乞存赵氏;其后黄时称、徐揆、段光远始继之。一日,粘罕谓莫俦曰:“搜寻宗室,有所未尽。”俦陈计:“俾于宗政寺,取玉牒,其中有名者,尽行根刷,则无遗类矣。”桧在旁曰:“尚书之言误矣。譬如吾曹人家,宗族亦自不少,有眼属近而情好疏者,有虽号同姓而恩义反不若异姓者。平时富贵,既不与共,一旦祸患乃欲均之,恐无此理。”粘罕曰:“中丞言是也。”由此,宗室之获免者众。此二事,亦有取焉。
天圣中,刘绰为京西转运使,分遣属官,盘量诸郡在庾之米,赢十余万石,奏乞付三司收系。时章献太后垂帘问曰:“已盘量者条贯,许再盘量否?”对曰:“向来漕臣徇情,不肯尽收入历。”太后曰:“卿识王曾、张知白、吕夷简、鲁宗道否?此四人者,皆不因盘量收出斗斛致身于此。”公绰大惭,退谓人曰:“当是时,殿上壁罅可入,我亦入矣。”
绍兴三年四月,知藤州侯彭老,以本州卖盐宽剩钱一万贯文,买到金一百六十余两,银一千八百两,投进。诏:“纵有宽剩,自合归之有司,非守臣所当进纳,或恐乱有刻剥,取媚朝廷。侯彭老可特降一官放罢。”以妄作故也。
建炎间,大臣荐泸洲草泽彭知一,有康济之略,隐居凤翔者。令守臣钱盖津,发赴行在所。既入见,乃以所烧金及药术献。诏云:“朕不忍烧假物以误后世,仰三省发遣赴元来去处,仍将烧金合用什物,于街市毁弃。”
●卷三
汉明帝梦金人飞行殿庭,顶有日月之光,已而遍问群臣。惟傅毅对曰:“西域有神,其名曰佛,陛下所梦,其是乎?”世遂谓佛之灵,能于其教未行中国之先,已见梦于帝。按《汉书》:霍去病出陇西,过焉耆千余里,得匈奴祭天金人而归,武帝取而置之甘泉。所谓金人,非佛像而何?金像既入汉,当时浑那休屠数万之众,皆徙入塞内,亦有入长安者,悉月氏故种,其间岂无奉佛者。又有金像以为之宗主,则中国之人,习闻其事久矣。是则所谓佛者,明帝固先闻之,由闻生想,遂形于梦,此乐广所谓因也。不然,傅毅生于中国,何由而知飞行挟日月者为佛邪?由此言之,佛入中国,虽在明帝时,而其萌已兆于武帝时矣。然《列子》亦有西方大圣人之说,则前乎汉世,佛之名固已著矣。
赵韩王为相,厅事后置二瓮,有投利害文字,皆置其中,满即焚于通衢。李文靖公为相,自言居位无补万一,惟四方言利害,未尝一见施行,聊以此报国。自常情论,二公若苟且废事者,而当时国家治安、百姓富庶。何也?天下事不可轻易改更,兴一利必有一害。今日之有益于民者,他时或有损于民。是故,法不至甚弊,守之可也。载其清净,民以宁壹,曹参之于汉亦然,岂特赵、李二公之见如此?
唐仲俊年八十五,极康健。自言幼读《千字文》,因“心动神疲”之语而有所悟,平生遇事未尝动心,所以老而不衰。
昔褚渊为齐司徒,贺客满座。褚叹曰:“使彦回作中书郎,而死不当为一名士邪!名德不昌,乃复有期颐之寿。”往年予游淮甸,闻有以忠勇名者,朝廷累授节钺,谓不在古名将下。使先数年而毙,诚有足以欺天下后世者,不幸老而不死,隳名损节为万世笑。人臣事君,见危致命,故死城郭,死封疆,义不返顾。颜鲁公死李希烈之难,年已八十,志士仁人,老而益壮,固不以衰年贰尔心也。使皆如彦回辈,则国家亦何所赖于老成哉!
王禹玉、元厚之尝问苏子容曰:“公记问之博,以至国家典故本末无遗,日月不差,用何术也?”子容曰:“某每以一岁中大事为纲,而究当年之事,则不忘矣。如某年改元,其年有某事;某年上即位,其年有某事;某年立后,立太子,其年有某事;某年命相,其年有某事。”亦记事之一法也。
朝士旧皆跨马。思陵幸维扬,雨中见扈从臣僚奔走泥淖,有坠马折臂。及驻跸于杭,诏百官,许乘肩舆。汪浮溪谢表云:“臣劳于下,宜无俟驾之行;君恤其私,至许肩舆之便。”又云:“悯塞翁折臂之忧,从汉相小车之佚。”
古者刑不上大夫,已为忠厚之至。大中祥符二年,诏曰:“朕念四方士子,虽应刈楚之求,未著赎刑之典,深可悯恻,继自今曾应举士人,有犯公私罪,杖以下听赎。”此意犹为忠厚。所以士大夫亦罕犯法,贾谊谓“婴以廉耻故人兴节行”者,此也。
宁庙时,永嘉有林君奇者,以风鉴名京师,日阅十人,则卷帘撤肆而饮。穆陵在侧微,诣焉,君奇熟视不对。肆将彻,穆陵辞去,君奇留之,延至所居,夫妇具盛眼以拜。曰:“贵官姓?”穆陵曰:“玉牒赵氏也。”又拜曰:“天下尚太平。”穆陵惊愕曰:“叟何为者?”君奇对曰:“某阅人多矣,’未见有如官者,后五年,当为天下主,今虽贫,去此六十日必富且贵。”因征诗为他日证,穆陵拈笔书曰:“许负往昔矣,天网今何之。谁知千载后,复遇林君奇。”且识岁月。未几,选嗣沂邸,擢果州团练使、邰州防御使,封成国公。宁庙崩,济王废,遂入继大统。君奇取诗,饰以龙锦标诸肆。时相史弥远呼君奇索诗,绐为入奏官之。明日,赠以钱二万,放令归乡,君奇愤恚而死。
宁庙升遐,遗诏有曰:“虽不明不敏,有孤四海望治之心;然克俭克勤,未尝一日纵己之欲。”故老闻之,无不陨涕。
穆陵继统,实史相弥远拥力之功,杨文元公简,史之师也,以列卿召对。上从容问曰“闻师相幼尝受教于卿。”简对曰:“臣之教弥远者,不如此。”上曰:“何谓也?”对曰:“弥远视其君如弈棋。”上默然罢朝。上以语弥远,弥远对曰:“臣师素有心疾。”
徐侨为侍从,家贫,朝服亦浣濯纫补。穆陵见之,蹴然曰:“卿一贫如此。”侨对曰:“臣不贫,陛下贫。”穆陵问之故,对曰:“陛下内无良相,外无良将,安得不贫?”上愕然。
乾德四年十月,诏:先朝帝王陵寝,申樵采之禁。仍置守冢户,委逐处长吏常切检察。罢任,有无废缺,印历明书之。太昊、炎帝、黄帝、高辛、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汉高祖、东汉世祖、唐高祖、太宗,以上十六帝,各置守冢五户。每岁春秋,御置名祝版,祭以太牢。商中宗太戊、武丁、周成王、康王、汉文帝、宣帝、魏武帝、晋武帝、后周太祖、文帝、隋高帝、文帝,以上十帝,置守冢三户,岁一祭以太牢。余如秦始皇、汉惠帝、景帝、武帝、唐德宗、敬宗、武宗、昭宗、梁末帝、后唐愍帝、明宗三十有八帝,皆尝禁樵采。又诏:曾经盗贼开发者,重制礼衣常服棺椁以葬。若先代帝王有祠庙者,每祠须及一百五十间以上,委州、县长吏躬亲点视,索阃赴阙,遣使覆案。令太常礼院重定配享功臣,检讨仪像,绘付诸祠。惟东晋六朝陵阙,多在金陵、丹阳之间,当时江左未平,所以制书不载。斯亦忠厚之至也。
精太用则竭,神太役则疲。学者非天才敏瞻,乃欲敝精劳神于文字中,往往亦足致疾。《北史?文苑传》:李广,齐文宣初嗣霸业,命掌书记。广苦心于文词间,一日,坐而假寝,忽惊谓其妻曰:“吾向以睡,见一人止吾身中曰:“君用心过苦,非精神所能堪,今辞君去矣。”因恍惚不乐,后数日遇疾,逾年而死。宋淳熙间,成都ヘ秦奎极力属文,后得疾,字皆不复识,亦不能书,以此遂殂。《夷坚续志》,盖言其详云。
用事之误,前辈所不免,若寻常诗文,亦未为深害。至若告君,理宜谨审。唐太宗问孔颖达曰:“孔子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何谓也?”对曰:“此圣人教人谦耳。”帝称善,除国子司业。太宗虽误以曾子为孔子,颖达八岁就学,诵记日千余言,暗记三礼义宗及长明服氏《春秋传》,郑氏《尚书》、《诗》、《礼记》,王氏《易》,能属文,兼善篡立,一时老师宿儒皆出其下。质疑辨难,人畏服之,乃不省《论语》所载曾子之言,直以圣人教人为对,何也?苏文忠公博学强记,又尝注《论语》。其《上皇帝书》有云:“未信而谏,圣人不与。”此《论语》载子夏之言,乃谓之圣人,何也?其《再上皇帝书》云:“孔子曰:‘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圣贤举动,明白正直,不当如是。”《论语》所载,乃子贡之言,今直指为孔子。书之再上,又非颖达仓卒间答比,何为多误如此?绍兴间,中书舍人张や代秦桧之《请先至江上谕诸帅招讨札子》云:“臣闻‘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此伊尹相汤,咸有一德之言也。”又其末云:“臣言如不可行,即乞罢免,以明孔圣‘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之义。”误以告太甲为相汤,孔子引周任之言又误指以为孔圣。当时朝士作诗讥之,事见周益公《诗话》。夫以颖达、文忠公之才犹如此,于张や何责焉?要之,告君之际,须谨之又谨可也。石建奏事下,惊马字不足,恐获谴。建父子虽无文学,其谨重殆可法也。
宋景文公常言:“为文之要,意不贵异,而贵新;事不贵僻,而贵当;语不贵古,而贵淳;字不贵怪,而贵奇。”善夫!
晋杜预上疏,请伐吴。有曰:“万一孙皓悔过,徙都武昌,增兵夏口,尽筑江南诸城,城不可攻,野无所掠,明年之计,恐无及矣。”晋与吴为敌国,元凯所虑,正守江之良策,而皓不知出此,季世恃长江为险,武昌无重臣,夏口无重屯,江南无高城深池,岂亦不知古今者之过欤?
关节,下所以通款曲于上。唐段文昌言于文宗曰:“今岁礼部殊不公,所取进士,皆子弟无艺,以关节得之。”《汉?佞幸传》:“高祖有籍孺,孝惠有闳孺,与上卧起,公卿皆因关说。”又《梁孝王传》:“有所关说于帝。”则“关节”亦可云“关说”、“打揲”。赵康靖公《闻见录》云:“须当打揲,先往安排。”又东坡《与潘彦明书》:“雪堂如要偃息,且与打揲相伴。”今俗以揲为叠,非也。
墨床(上武悲反,下丑知反),默,诈貌,见《博雅》及《列子?力命篇》,鹘突,不分晓貌,一作糊涂。太宗欲相吕正惠公,左右或曰:“吕端为人糊涂。”吕原明《家塾记》云:“读为鹘突。”《食医心镜》有鹘突羹,正作鹘突字。
罢休,吴人言罢以休之,方言也。阖闾语孙武曰:“将军罢休。”
屏营,惊惶貌。《国语》申包胥曰:“楚灵王独行屏营。”东汉刘陶上议曰:“屏营,傍徨不能监。”
并当,俗谓收拾。《世说》:“长豫常为曹夫人并当箱箧。”
装潢,俗云罗列张大貌。《唐六典》:“崇文馆有装潢匠五人,熟纸匠三人;秘书省装潢匠、熟纸匠各十人。”
踏趿,不振貌。《酉阳杂俎》载钱知微卖卜,为韵语曰:“足下踏趿,不肯下钱。”
旁午,《仪礼》曰:“度尺而午。”注云:“一从一横曰旁午。”
施行,朝廷移文州县,必云“主者施行”,见《东汉?黄琼传》。又《石鼎联句诗》:“此物方施行。”
楼罗,苏鹗演仪曰:干了之称孔。齐文宣时,王昕曰:“楼罗”。楼罗,实自难解。梁元帝《风人辞》:“城头网雀,楼罗人著。”而《南史,顾欢传》曰:“蹲夷之义,楼罗之辨。”又《说苑》载:“朱贞白诗太娄罗”。乃止用娄罗字。《五代史?刘铢传》云:“诸君可谓偻亻罗人矣。”则又加人焉。
卑末,伶人自称。《栾巴传》:“虽干吏卑末,皆课令习读宿。”
留,俗谓逗留也。《列子?黄帝篇》:“赵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商钦顺《释文》云:“留,力救切。谓宿留而视之。”又《史记》:“天子幸缑氏城,拜公孙卿为中大夫,遂至东莱,宿留之数日无所见。”
滑稽,诙谐貌。屈原《卜居》云:“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史记》有《滑稽传》。
寄附,唐《异闻录》薛防作《霍小玉传》云:“大历中,寄附铺侯景家。”
掎摭,遍拾人善恶貌。《文选?曹子鉴与杨德祖书》曰:“刘季绪才不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唐书》:“来俊臣掎摭诸武。”韩退之《石鼓歌》:“掎摭星宿遗羲娥。”
跋扈,《毛诗》:“无然畔援。”郑注:“畔援,犹跋扈也。”梁冀,跋扈将军。《西京赋》:“睢盱拔扈。”拔,即跋也。
媒孽,《汉书》司马迁救李陵之言曰:“全躯保妻子之臣从而媒孽其短。”孟康注:“媒,犹酒酵。孽,谓酿成其罪。”宋景文《新唐书》记程元振恶李光弼则云“媒蝎以疑之。”盖本《唐书?宦官传》“如媒而成,如蝎之蠹”之语。
纟圭门,晋挚虞较古尺曰:“度量之由生,皆纟圭阂而不通。”
<黑知><黑主>(上音纸,下音主),卫恒《说字势》曰:“或<黑知><黑主>点<黑南>,状似连珠。”
劳曹、忉怛,公绥《啸赋》:“訇磕劳曹。”
鏖糟,见《汉书》鏖皋兰下注。
●卷四
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先儒谓《春秋传》作纠,督也,古字通用。余尝疑之,按《史记》云:“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而《谷梁传》云:“衣裳之会十有二。”盖庄十三年,会于北杏。十四年,会于鄄。十五年,又会于鄄。十六年,同盟于幽。十七年,同盟于幽。僖元年,会于柽。二年,盟于贯。三年,会于阳谷。五年,盟于首止。七年,盟于宁母。九年,盟于葵丘,实十有一也。孔氏注曰:“郑氏不取北杏及阳谷,故曰九合。”然北杏之会,平宋乱也。宋有弑君之事,而齐平之,何不取也?纵以遂人不至,宋人背盟,而不取之,犹云可也。阳谷之会,谋伐楚也,何为亦不取之?或者又曰:“会虽十有一,再会于鄄,再会于幽,其地凡九,故曰九合。”然亦有所未尽也。夫子此语,正以齐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以故称之。北杏之盟,遂人不服,鄄之始会,请师于周,仅取成于宋而还,霸业皆未成也。自庄十五年,再会于鄄,则霸业成矣。左氏于是会也,为之传曰:“春复会焉,齐始霸也。”夫自始霸之年历数至于葵丘之会,其合诸侯凡九,是以谓之九合也。此可以祛诸家之惑矣。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子张学干禄,与夫问达问行,皆为人也,非为己也。孔子于学干禄,则曰:“言寡尤,行寡悔。”于问达,则曰:“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于问行,则曰:“言忠信,行笃敬。”皆使之返求诸己焉。及子张书诸绅,则其觉悟也至矣。他时,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之语,与夫五美四恶之问,岂复前日之子张耶?信乎!学之能变化气质也。
伊川曰:“乐随风气,至《韶》而极备者。尧之时,洪水方割,四凶未去,和犹有未至也。舜以圣继圣,治之极,和之至。故《韶》尽美矣,又尽善也。”
宰予昼寝,夫子譬之朽木,譬之粪墙,疑其责之太过。昼而假寐,亦人情有所不能免。若寝则不可也,语曰:“寝不尸”,曰:“寝不言”,又曰:“必有寝衣”,盖寝非假寐也。君子以向晦入晏息,昼居于内,问其疾可也。正昼之时,乃弛然自放于床第之上,神昏气惰,其不足进于道明矣。此圣人所以深责之也。况禹惜寸阴,周公坐以待旦,圣人之汲汲如此,昼寝其可乎?
孔门言仁,多兼“知”而言,如“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与夫“知及之,仁能守之”,“知者不惑,仁者不忧”,不可具举。盖知者知此者也,仁者行此者也。致知近乎知,力行近乎仁,未有不能知而能行者。令尹子文三仕三已,喜愠不形于色,至如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谓之忠可也。然仕止久速,其知不足以知之,至于三已而不寤,概诸色举翔集者何如哉?故不与之以仁也。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崔杼于齐,其蓄不臣之志已久,陈文子与之同朝,力能诛杼则诛之,不能则去之。不于此时决去就之分,至于齐侯遇弑,乃弃十乘之马,而违之,其知可知矣。亡虽越境,许之以清可也,亦焉得为仁哉?“未知,焉得仁”,皆言于知犹未尽,焉得为仁也。“择不处仁,焉得知”。语意正相类。
“子曰:甚矣,吾衰也”句,“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孔子盛时,志欲行周公之道,故梦寐之间,常常见之。今周公之梦,久不复作,则其志虑之衰也甚矣。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先儒谓《韶》尽美又尽善,故学之,三月不知肉味,而叹美之如此。程氏又以为:三月,音字之误。学之之说,盖本诸《史记》“襄二十九年,吴子使季札聘鲁请周乐。自《周南》以下,歌诸国之风;自《象Ω》以下,备三代之舞。至舞《韶Ω》。札曰;‘德至矣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则鲁未尝无《韶》也。孔子,鲁人也。使孔子而欲学之,归而求之鲁可也,何为至齐而始闻之,始学之哉?《韶》,舜之乐也,舜之后封于陈。隐二十二年,陈人杀其太子御寇,陈公子完与颛孙奔齐,齐侯使敬仲为卿,敬仲辞,使为工正,盖陈氏得政于齐之始也。自是之后,陈氏浸强。昭五年,齐侯使晏婴请继室于晋,晏子语叔向,已有“齐其为陈氏”之说。至八年,鲁乱,孔子适齐,于是闻《韶》,则陈氏之得志于齐久矣。三月不知肉味,盖忧齐之将乱,非学之也。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非美之也。当时之齐侯,与晏子坐于路寝,叹曰:“美哉室,其谁有此?”晏子对曰:“如君之言,其陈氏乎?后世若少惰,陈氏而不亡,则国其国也已。”是陈之强,齐之弱,不特孔子知之,而晏子亦知之。不特晏子知之,而景公亦自知之矣。闻《韶》之叹,孔子其能自已乎?是时景公欲待孔子以季孟之间,既而曰:“吾老矣,不能用也。”而孔子亦不欲留焉者此也。卒之哀十有四年,陈恒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请讨之,则闻《韶》之叹,岂圣人过忧哉?
“雍也可使南面”。朱子云:“仲弓为人,宽洪简重,有人君之体,故可使南面。”然莫审其说,或者谓雍也,仁而不佞。仁则宽洪,不佞则简重,意必本乎此,非苟为是言也。
伊川曰:“饮酒不妨,但不可过,惟酒无量,不及乱。”圣人岂有作乱之事,但恐乱其气血。或致疾、或语言颠错、容貌倾侧,皆乱也。
“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石林叶少蕴解此甚详,且有理,因次其说:诸侯莫盛于桓文,桓文之霸,莫盛于首止之盟与温之会。桓公之盟首止也,意谓太子郑将废,己朝而谏之,王从则太子安,不从则废。谏之从违未可知也。吾为会而会世子,使天下诸侯皆知世子之为郑,而共尊之,虽有惠后之变爱,襄王不得而行其私矣。故《春秋》曰:“公及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会王世子于首止。”俄而曰:“诸侯盟于首止。”夫别其文曰:“会王世子”,再见诸侯也。盟而世子不与,辞繁而不杀,其与桓公可知矣。若文公之会则不然,吾霸诸侯矣,诸侯孰不吾畏。吾既可率诸侯以会温,则率之以朝,朝京师亦可也。文公乃不朝,上而召王,其意盖示天下曰:王犹从我,其谁敢不从?不过挟天子以令诸侯耳!故《春秋》曰:“公会晋侯、宋公、蔡侯、郑伯、陈子、莒子、邾子、秦人于温。”俄而曰:“天王狩于河阳。”先言会而继之以狩,则文于是乎病矣。故桓公之召世子正也,其不朝王者,不得已也。文公不朝王,因己之霸,胁诸侯以召王,以迹观之若正,其所以召之则谲也。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得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朱氏谓:“‘其斯之谓与’此上疑有阙文。恐‘在诚不以富,亦只以异’下,仍析为三章。”后阅无垢《张氏心传录》于始云:“见善如不能及,怠而不进也。见不善如探汤,初虽畏之,探汤之不已,则渐入之矣,是渐而入于恶也。于善而不进,于恶而渐入,其人何如哉?齐景公欲待孔子以季孟之间,孔子告以君臣父子而说,不可谓不见善也,然终不能用孔子,是不及也。贪利之心,浸浸不已,积而至于千驷,岂非不善,而渐入乎。孔子与景公同时,故曰:‘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至若伯夷、叔齐则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者,今无其人矣。故曰:‘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其斯之谓与’所以结上章之意。”是说亦有取焉。愚尝观景公与晏子谓陈氏之事,晏子曰:“惟礼可以已之。”公曰:“善哉!吾不能矣。”斯言也,岂非见善不及之谓乎?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此为为人君者言也,非为臣者所以贵其君。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此为为人父者言也,非为子者所以责其父。
赵台卿作《孟子题辞》有曰:“孟子亦自知遭苍姬之讫录,值炎刘之未奋。进不得佐兴唐虞雍熙之和,退不能伸三代之遗风。”意则然矣。孟子生战国之时,炎刘未奋,孟子亦何由知之?此亦遣文之病,若曰本之谶纬,则圣贤不道也。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注疏皆不言孔子之兄之名。按:《史记索隐》:“叔梁纥先娶施氏,生九女。其妾生孟皮,孟皮跛,求婚于颜氏,而娶徵在,遂生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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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韦斋辑闻 元 俞德邻
余童冠读书,粗能强记一二,至闻先生长者绪言余论,虽旷日累月,犹在负剑辟珥时也。今老,神志衰耗,前后遗忘,闲者追念旧闻,十亡八九。因窃自慨,炎暑友朋畏热,绝不往来。藜床北牖,呓呻吟,儿辈濡笔录之,得数千言,虽卑污庸俗,可厌可鄙,然疑疑信信,实区盖之谈,殆与玉扈亡当者异也。先儒有《笔记》、有《漫录》、有《燕语》,为书不一,皆义出《六经》,事兼百代,究帝王之则,启圣贤之蕴。余之缪学杂举,胪传风听,何能进于是?不过从儿辈咕嗫而已。虽然,讵不胜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而从事于博弈者乎。序而藏之,因命曰《佩韦斋辑闻》,嗣有所得,又将续书,太玉山人俞德邻宗大父。
●卷一
尧、舜之臣,禹、稷、契、皋陶、益,皆有大功德于民者也。禹受禅为夏,载祀四百。契之后生汤,革夏为殷,载祀六百。后稷之后生武王,革殷为周,载祀八百,天之报侈矣。皋陶与益疑皆若是,可也。然益之后生始皇,混一四海,不过二世。皋陶之后,虽英六蓼,春秋之世,楚成大心灭六,公子归心灭蓼。至汉九江英布,先黥而王,后叛而夷,视益又不逮焉。何哉?岂益焚山泽,不免戕物之命;淑问如皋陶,虽曰惟明克允,而刑实伤人之具。不然,造物者何啬于此二臣之后也?呜呼!为皋陶尚尔,而况不为皋陶者乎?
汉自元帝至于帝,祸乱皆起于宦官、外戚。然召之者,实宣帝也。宏恭、石显以明法进,宣帝用之,则宦官之祸始于宣帝矣。许、史衰,有王氏;王氏衰,有丁、傅;丁、傅衰,莽继之。则外戚之祸始于宣帝矣。东莱吕公谓宣帝虽中兴之君,实募祸之主,有矣夫!
司马懿为魏上将,征伐四克,遂阴蓄不臣之志。及师、昭废二主,弑一君,卒移魏祚,然未再世,称兵相屠。惠帝昏愚,食饼中毒,怀、愍身为降虏行酒执盖,万世有余耻。既而中原板荡,宗庙焚没,虽元帝再造,而石马牺牛之谶,晋已非复典午氏矣。自武至愍,仅四帝,都洛阳仅五十二年,中间乱离屈辱,前古所罕见,乱臣贼子,亦何所利而为之乎?
王莽女为汉平帝后,莽篡汉,强欲嫁之,后不从。杨坚女为周宣帝后,坚有异志,后愤惋形于辞色,及坚受禅,欲夺后志,后亦不许。天理民彝,虽妇人女子,有不能自泯者,而其父乃甘心焉。贤不肖之相去,何大相远哉?
古妇人书疏往来之仪,史不详见。曹操卞夫人,与杨太尉夫人袁氏书云:“卞顿首。”及杨夫人答书乃云:“彪袁氏顿首。”顿首,岂以卑答尊,遂冠夫之名于某氏之上耶!
汉桓帝朝,陈蕃荐徐稚等五处士,皆屡征不起。帝欲图姜公之形,肱卧暗室,卒不使画工见之。他时,窦宪荐杨乔,征之及朝,帝爱其才貌,欲使尚主,乔固辞,至不食而卒。是亦可以廉顽立懦矣。
李密、王世充,皆受学于徐文远,及密起兵,使文远坐南面,备弟子礼拜之。及文远见世充,乃辄先拜。或云:“君倨密,而下王公何也?”答曰:“密君子,能受郦生之揖。世充小人,无容故人义,相时而动可也。”乃知李密之待故人,能谦下如是。君子之称,非溢美也。
《战国策》:“秦王欲见顿弱,顿弱曰:‘臣之义不参拜,王能使臣无拜,即可矣。否即不见也。’”乃知参拜之礼,于古为重。
梁元帝时,有《荆州放生亭碑》,载《艺文类聚》。则放生非始于唐也。
醯,《释名》苦酒,即醋也。《魏名臣奏》曰:“今官贩苦酒,与百姓争锥刀之利。”则官司鬻醋,见于魏初。
士大夫饬身修行,固不求后世之知。然行同乎古人,而名不闻于后世,亦尚论者之所深惜也。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惟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充其介,夷齐之流也,而氏名无传焉,可慨也已。爰旌目事,亦与蒙袂辑屦者同,乃托《列子》以显,其亦有幸不幸耶!
汉高祖经营之初,招亡纳叛。既定天下,则崇节义以励风俗。盖知以马上得之,不可以马上治之也。赦季布斩丁公,所以教天下之为人臣者。然郑君尝事项籍,籍死属汉,高祖悉令籍诸臣名籍,郑君独不奉诏,此正节义之士。高祖乃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何其戾也?史称高祖豁达大度,吾于此不无遗憾焉。《唐世系》载:“郑君名荣,大司农。”当时,盖其后云。
杨宝当哀、平之世,隐居教授。及王莽居摄,与两龚、蒋诩俱被征,遂遁逃不知所之。光武高其节,建武中,遣公车征诣阙,老病不至,卒于家。其后震生秉,秉生赐,赐生彪,四世太尉,德业相继,为东都显族。胡广六世祖刚,清高有志节,王莽居摄,刚亦解衣冠,悬府门而去,亡命交趾,隐于屠肆之间。后广仕汉,位公台者三十余年,历事六帝。是皆潜隐不耀,所以覃后昆之庆如此。苏子曰:“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故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飨天下之福。”盖造物报施之理,诚不诬也!
《老学庵笔记》载虞少崔言傅子骏云:“《洪范》‘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八句,盖古帝王相传,以为大训。至曰‘皇极之敷’,言乃箕子语。”
秦始皇并吞六国,执敲朴以鞭笞天下,威震四方。欲帝万世,其志大矣!然即位之年甲寅,汉高帝生焉,越十五年己巳,项籍又生焉。始皇南巡会稽,高帝时年二十有七,项籍才十二三耳,已有取而代之之意。造化倚伏,默语于冥冥之间。嘻!可畏哉!
司马公著《治资通鉴》,垂万世法,独以魏接汉统,疑蜀先主非中山靖王之后,至诸葛亮伐魏,皆以入寇书,此不可晓。周小宗伯掌三族之别,以辨亲疏。秦置宗正,汉因之以叙九族,平帝更名宗伯,五年又于郡国置宗师,以纠皇室亲族世氏。后汉置宗正卿,掌序录王国嫡庶之次与宗室亲属近远。安有汉室尚存,而玄德敢冒中山靖王之后者?孔明一代伟人,且生于汉世,安有不知玄德,而轻于以身许之者?况操、丕之奸雄,使玄德而冒靖王之后,其讦之亦久矣,顾岂待后人议之耶?“《晋史》自帝魏,后贤否更张。世无鲁连子,千载徒悲伤。”文公此诗,其意微矣!
蜀谯周问杜琼曰:“《春秋》谶谓代汉者,当涂高,而周征君群以为魏者,何也?”琼答曰:“魏阙名也,当涂而高,圣人取类言尔。”周因曰:“古者,名官职不言曹,自汉以来吏言属曹,卒言侍曹,此殆天意也。”其后,谯周缘琼言,遂曰《春秋传》著晋穆侯名太子曰仇,弟曰成师,师服曰:“异哉,君之名子也,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君今名太子曰仇,弟曰成师,始兆乱矣。”其后果如服言。及汉灵帝名二子曰史侯、董侯,既立为帝,皆废为诸侯,与师服言相似也。先主讳备,其训具也;嗣主名禅,其训授也。如言刘已具矣,当授与人也。后景耀五年,宫中大树无故自折,周深忧之,无所与言,乃书柱:“罪而大,期之会,具而授,若复何言。”释曰:“曹者,众也;魏者,大也。众而大,天下其当会也。”言蜀之将归于魏也。蜀果亡,悉如周言。予以辞考之,周不过因杜琼之辞而推广之,殊无意义,然而卒验者,岂琼亦有默授之者耶?虽然,以新造之蜀,先主已崩,武侯薨,禅以暗弱之资,而又惑于阉竖,使无此谶,其能与魏争乎?
《三辅黄图》载:“秦汉宫室、苑囿甚备。”颜师古《汉书新注》多取焉,然不载作者名氏。《唐?艺文志》,有《三辅黄图》一卷,列地理类之首,亦不著何人作也,其间多用应劭《汉书集解》。劭,后汉建安时人。至魏人如淳注《汉书》,复引此图,以为据,故苗昌言以为汉魏间人所作。今考此书,其载治所云,汉光武之后,扶风出治槐里,冯翊出治高陵。于神名台,云魏文帝徒铜盘,盘折,声闻数十里。书载光武、魏文帝,真汉魏间人作也。
先儒谓五代之君,周世宗为上,唐明宗次之。至谓作史,欲起自梁之丁卯,讫于周之己未,止书甲子,不具建年,其意亦微矣!
真庙时,有百姓争财,以状投匦,辄比上德为桀纣。比奏御,上令宫人录所诉事,付有司施行,而匿其状。曰:“百姓意在争财,其实无他。”若并其状付有司,非惟所诉之事不得而直,必先案其指斥乘舆之罪。愚民无知,亦可怜也。《书》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真庙有焉。
仁宗一日问饔人,折米几分。对曰:“折六分。”讶其太过,旨折五分。次日,供进偶暴下。叹曰:“习使然也。”旨如旧。一日,太官进膳饭,有砂石,上含之,密示嫔御曰:“慎勿语人。”又一日,思荔枝,有司奏供已尽。近侍曰:“市有鬻者。”上曰:“不可。来岁恐增上供之数。”又一夕,思烧羊头,近侍乞宣取。上曰:“不可。今次宣取,后必泛杀以备,暴殄无穷矣。”其俭德如此。
昌陵初即位,誓不杀大臣,不杀功臣,不杀谏臣,折三矢藏之太庙,俾子孙世守之。徽宗北狩,惧祖训之失坠也,以黄中单亲书之,遣内侍曹勋问曰:“道归国。”付之思陵,子孙罔敢逾越。周家忠厚未必过之。
东坡,一字仲和。《洗玉池铭》末云:“仲和甫铭之,维以识德。”仲和甫,仆也。仆,苏轼子瞻也。
元丰五年,廷试进士。有暨陶者,胪唱久不应。上顾左右,苏丞相云:“恐当呼讫,吴有暨艳造营府之论,恐其后也。”上命以讫音呼之,果出应。问其里,曰:“崇安人。”上顾苏曰:“亦吴人也。”
苏丞相颂尝曰:“宋所以太平百三十余年,而内外无患者,宗室戚里不预政,后妃王姬无私谒,公族世禄之家无骄陵,而守礼法。”至神庙招驸马,不许升行。此尤足以风励天下矣!
上官有忌用正、五、九月者,凡数说。或谓宋以火德王,寅、午、戌火在人臣,当避之。若然,则近代之戒,殊非古制。然以木德王者,不闻避亥、卯、未;以金德王者,不闻避巳、酉、丑,何也?或谓臣为商,商属金,寅、午、戌属火,火能克金,故避之。然则,岁时日支,干之属火者,亦当避邪,何忌乎寅、午、戌月而已也?或谓正月为少阳用事,万物发生;五月为太阳用事,万物长养;九月为太阴用事,万物肃杀。当物而推移之时,以此月举事多忌,尤不可晓。惟窦苹《唐诗音训》、《高祖纪注》曰:“正、五、九三月,不行死刑。”且引释氏《智论》,谓天帝释,以大宝镜照四大神州,每月一移,察人善恶。正、五、九月照南赡部洲,故此三月省刑修善。今之州郡,此三月不支羊肉钱。先儒遂以正、五、九,不上官政,沿袭唐家故事。案:汉张敞曰:“为山阳太守,奏曰:‘臣以地节三年九月视事。’”有《汉朔方太守碑》曰:“延禧四年九月乙酉,诏书迁衙,令五年正月到官。”则两汉以前,未尝忌此三月,疑若真始于唐者。及读《齐书》:“高洋谋篡魏,其臣宋景业言:‘宜以仲夏受禅’。或曰:‘五月不可入官,犯之终于其位’。景业曰:‘王为天子,无复下期,岂得不终其位?’”则此忌自魏已有之,又非始于唐也。然唐《独孤及集》有《舒州到任表》云:“九月到任。”讫于唐人,亦有不忌九月者,又何邪?今之历书,多本于唐一行禅师,于此三月,亦多礼上吉日,是知未尝颛忌也。
《邹阳赋》曰:“清者为酒,浊者为醴。清者圣明,浊者愚骏。”故魏人庾语亦曰:“清者圣,浊者贤。”而徐邈又有颇复中圣人之说。然皇甫嵩《作醉乡日月》曰:凡酒,以色清味重而饴者,为圣;色浊如金而味酸且苦者,为贤;色黑而酸ㄤ者,为愚。又以家醪糯觞醉人者,为君子;以家醪黍觞醉人者,为中庸;以巷醪曲觞醉人者,为小人。则酒之品目,又不止于圣贤矣。
杜子美诗曰:“人生几何春又夏,不放香醪如密甜。”退之亦曰:“一尊清酒甘若饴,丈人此乐无人知。”后世遂以唐人好饮甜酒。然考退之诗,又自有“酒味冷冽”之语。而乐天曰:“甘露太甜非正味,醴泉虽洁不芳馨。”又曰:“户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诗。”又曰:“揭瓮闻时香酷烈,封瓶贮后味甘辛。”则甘辛苦烈,乃酒味之至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