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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座偶谈-清-何刚德

时间:2024-11-11作者:关注古籍府免费领取阅读:12分类: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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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客座偶谈-清-何刚德

客座偶谈 清 何刚德

●序

壬戌之冬,余撰《家言》,而有《春明梦录》之刻。次岁,复将《郡斋影事》、《西江赘语》刊成。其时甫赋遂初,略摭旧闻,本有语焉弗详之憾,拟作《客座偶谈》,补其罅漏。乃迟迟十年,屡屡易稿;兼以世变日新,闻见益夥,遂复裒然成帙。而事关国故,居多不忍弃置,因就旧稿。重加编辑,录而存之。盖自辛丑举办新政之后,又三十年矣。三十年为一世,世事变幻,长安一局,古往今来,不过如是,转若无足深悲者。盖旷观大势,不能无所悟也。甲戌冬至,平斋何刚德。

●卷一

官制随时变更。清初不置相,后乃设军机大臣,行相之事。不定额缺,所谓官不必备,惟其人也。两宫垂帘听政,则军机必以亲王领班,下以数大臣辅之,所谓军机王大臣是也。凡事由亲王作主,商之大臣而定。每日上班,必由领班之亲王开口请旨。所请何旨,即未上班时所商定者,虽偶有更动亦罕矣。是合外国君主、内阁之制而参用之也。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殆不尽然欤。

清制,京官满汉分设员缺,而满缺每多于汉缺。然员缺虽满汉并设,而办事多以汉员主之。事务之繁,惟六部为甚。六部之中,尤以户、刑二部为甚。户、刑二部分十八司,其余四部皆四司。除堂官外,司员办事者,实缺之员或不敷用,以候补之人充之,其余事简而职之闲散者,不过备员而已。二百余年,未闻事有不举者。外省督抚司道府县,各有专官,每省定额不及百缺。其附属之丞ヘ杂职,大省不过二三倍,小省亦求其称而已。

前清宫俸之薄,亘古未有。或曰:洪承畴有意为之,以激怒汉人。而不尽然也。一因满人占额太多,不敷支配;一因人心厌乱,容易服从也。今试以京官言之:正一品大学士,春秋二季,每季俸一百八十两,一年三百六十两;是每月只三十两。递减而至于七品翰林院,每季只四十五两,每月不及八两也。至于六部,全部公费及官吏廉俸薪工,姑以吏部言之,每季二万三千余两,以数百人分之。其余小九卿十数衙门,十不及一二焉。外官另有养廉,比京官为优,今举其略言之:边省督抚独优,年支二万。东三省新制,加至三万。其余大小省,均在二万以下、一万以上。藩、臬一万,以下递降。府则三千,县则一千二百,亦以次递减。外官俸与京官同,且皆坐罚不领。其余丞ヘ杂职,统计不过数千而已。此为取于国库言也。此外,藩司粮道及知府,有公费,取于州县平余,其余特别差务,亦皆由此项供给钱粮,少则数千,多则竟将十万。粮有多少,即平余有盈绌,盈者年所入可数万计。此外别无所谓政费名目。至若督抚,则有关税、盐务之津贴,然非有明文,受与不受,亦视夫其人耳。惟收粮、收税之机关,由道迄县,不得谓之非弊。凡公款应甲月解者,迟至两三月始解。则此两三月,可以发商生息。公款以关道为多,此项息金亦颇可观。然商欠危险,则责其自理,与库款无出入也。若一归库,则成为库款。藩库道库,皆由首府随时查点,现银向不能轻动。实缺外官支领库款之实数,一省之中,无论如何,大省年不过二十万,中小省可知已。此外,则候补供差各员薪水,皆由各局支管,而以藩司总其成,大概道员知府百数十金,州县以次递减。每班只寥寥数人,归诸二十万之内,亦绰绰有余。是此项支出,二十二行省,四百四十万括之矣。京官自光宣年间,风气渐滥,员缺推广,部用渐繁,然尚不失之远。而外省则依然支绌也。

官俸既薄,而庶人之在官者,薪工亦随之而薄。禄不足以代耕无论矣,而纸张之给价,几于有名无实。论者所以有以弊养人之说。而不知弊之徇于私者,谓之弊;逼于势者,不得谓之弊。明人笔记,于吏部制签,尚有微词,似吏之有弊,莫吏部若也。余官吏部十九年,明知部吏领照有费,引见有费,补缺有费,皆有其不得已之故。然吏之对官不得言费,一言费即以作弊论罪。且费自费,公事自公事,毫不相涉也。至于钱粮之弊,人言全在书差。凡串票零数,固不免沾润,然口口声声,必抱定钱粮丝毫为重一语,谓之尚有忌惮则可,谓其洁己奉公则未然也。总之,官明则弊少,官昧则弊滋,一言蔽之矣,亦不得归咎于立法之不善也。

前清官俸薄,而吏之禄徒有其名。今日者,吏裁而官独存,官存而俸独重,是以常苦不足也。然今日患官多,而专任之官却少。每一事,必使数人分任之;而分任之人,又各有其分任。如科员、股员、办事员,似官非官,其实化吏为官。皆食官禄者也,即《周礼》所谓府史胥徒之类也。《周礼》府史胥徒未曾实行,而今则已实行矣。议减政费者,竞言裁官,不知今之习为官者,皆名为士者也。官多则养士多。然则士可不养乎?报载法国减政,裁官八万人。法国正患失业人多,今又增此八万人,岂不更多乎?此事近成为环球通病,各国方共谋救济,所当择善而从也。

有清入关之初,文字之狱滋炽。康乾以降,崇尚儒术,满汉之见渐融。道光中叶,满人柄政,又复排斥汉才。迨洪、杨变亟,起用林文忠,中道星陨,行省糜烂殆半,ㄈ扰逾十稔。曾、胡、左、李诸公,以儒将风流,削平大难。朝廷惩前毖后,知汉人之有造中国,复壹意向用之。同光之际,外省大吏,满人所占特二三耳。宝文靖师相尝告余曰:“满洲一部人材,安能与汉人之十八省比?”盖满人之达者,固不以排汉为然也。光绪末造,举错渐歧,旋而亲贵用事,不特排汉,竟且排满焉,大事遂不可问矣。

前清八旗,满兵隶京营饷较厚,各省之驻防旗兵次之,汉兵则较薄,且于厢正旗色白黄红蓝之外,别之曰绿营。或曰洪承畴定制,亦具有深意也,升平日久而暮气生焉。洪、杨起事,绿旗各营一败涂地,即仅存者,几不能成军,竟有互相残杀者。自湘军、淮军以乡勇继起,肃清海宇,而军制为之一变。二十年逐渐裁撤,而气势尚雄。余官赣、苏两省,赣则防营凑合约有七千,苏则练添新兵两标,海疆无事,亦尽足以资镇压也。北洋练兵日有声色,然尚未脱湘淮窠臼。今军阀失败,诸将虽变更面目,其意见岂尽销融哉?

曾文正率湘中子弟,起而平难,金陵克复,而捻匪尚炽。文正以湘军渐有暮气,器械亦不如淮军之精,且湘中子弟皆有田可耕,不若退而归田,而以剿捻责之淮军,盖让也,非诿也。李文忠起而继之,盖任也,非争也。厥后,卒以淮军平捻。其时湘军虽未尽消灭,其气势总不如淮军之盛。余到奉天时,过山海关,驻防三千,铠甲鲜明,身材骠壮,恍有临淮壁垒气象。文忠练兵北洋,淮将尚多才,然亦间收他省人,不过示畛域。袁项城重练新军,仍以北洋为名;而北洋虽为北人口头所公用,其根底则仍不脱淮军。后直隶诸将踵起,遂据北洋为已有,于淮将渐起争端,省界益明,而内讧之祸烈矣。

闻咸同之际,军务紧急,朝廷日盼军报。遇有胜仗,即用红旗报捷,飞摺八百里驿递。所谓八百里者,真八百里也。驿站遇军务时,每站必秣马以待,一闻铃声,即背鞍上马接递。其忙急至于如此。然奏报中所叙战情,委曲详尽,一若好整以暇者。按之事势,种种可疑。后查知其幕府言,此等奏稿,皆于未战之前,先行拟定;一得胜仗,即行发摺,驰陈其当日如何冲锋,如何陷阵,贼从何地来,我从何地追,杀贼若干,获战利品若干,皆由幕府以意为之。将来如有事实太悖谬处,只于奏报详细情形时,设法补救,亦不必显为更正也。然后来所撰,平定某地某匪方略,皆根据当日奏摺原文,酌量删削,不能自赞一辞。今之战事如此,古之战事何莫不然。读史者不可不知。

军机加恩,所以后于诸将帅者,意谓军机特承旨书谕耳,无功可言,政权固操自上也。不知两宫初政,春秋甚富,骤遇盘错,何能过问?所承之旨,即军机之旨,所书之谕,即军机之谕,此亦事实之不可掩者也。恭邸虽总揽大纲,然宝文靖尝对余言:“恭王虽甚漂亮,然究系皇子,生于深宫之中,外事终多隔膜;遇有疑难之事,还是我们几个人帮忙。”当战事吃紧之际,可见王大臣同寅协恭,艰难宏济,为煞有关系也。恭邸、文靖在直二十余年,可谓得君专而行政久矣。光绪十年,军机全体被劾,恭邸家居养疾,文靖原品休致,盖皆念其前劳,未加降黜也。

文靖,吾师也。退居八载,吾常侍杖履。薨逝之日,饰终之典甚厚。及其葬也,吾送之,见平地一块,掘土二三丈,长如之,宽稍逊。旁露一旧棺角,盖其夫人葬在先也。下棺后,即将地上原土覆之,上筑一土坡,绝不加一灰石,盖恐一加灰石,即与地气隔绝。余则封树,自稍有规模。北人厚葬,不过如此。卧龙跃马终黄土,此黄土实际也。人生若梦,此固一热闹之梦;若未成功而殁,或竟遭杀戮,尚不知若干梦也。

沈文肃尝言:“中外在今日,皆有得过一日是一日之势,中国不必遽自馁也。”盖以当时列强,广置兵舰枪炮,用财如泥沙,而暴敛横征,民力不堪,实有岌岌之势,文肃之言非无见也。然文肃此言,亦在于光绪初年创办船政后,阅历渐深。渐有觉悟也。观其作船署对联曰:“以一篑为始基,自古天下无难事;致九译之新法,于今中国有圣人。”当时亦震列强之强,而毅然为之,后见列强以科学致富,济强政策万不足持久,故发此叹。今乃知其有远见也。

近年大乱,非人有意为之也,误在“随声附合”四字。一事之起,一人倡之,百人和之;倡之者非尽出于无意,而和之者可断其为盲从,阴错阳差,必闹到不可收拾而后已。甲申法越、甲午中日之役,主战者不过一二人。后和之者日众,竟有明知其不可战,而不敢言和者;甚有料其战之败,先搬眷出京,而上摺请战者。及至割地赔款,则鸦鹊无声,瞠目相视而已。此余所亲见之事。拳匪之役,在余出京之后,其倡和情形,亦复如是。此又余所熟闻之事。两事已成隔世,追思之,尚有余痛也。

清流之起,人多疑其挟私意。然其激于义愤,志在救国者,往往而是。特流弊所极,有当时所不能意料,及至事变发生,则必瞠目相视,而有早知如此悔不当初之叹。夫论事必须洞烛始终,处事必宜熟权利害;旁观论事,与当局处事,要宜易地而观。世之訾人者,每曰成败论英雄,吾独以此论为未允。语云:“毫厘之差,千里之缪。”为英雄者,苟能毫厘不差,即为千里不谬,必可有成而无败。此按诸已事,无一爽者,可不惧哉!

北洋练兵之议兴,以三十六镇为标准。论者即惴惴焉忧之,以为中国国力,万不能堪此重饷也,今日之兵,何止五倍三十六镇之数,兵额几冠全球。然则饷何自出乎?官筹之不足,只有任其自筹,而苛税杂捐诸弊遂不可制止矣。今之人但苦兵多,而亦知兵之所以多乎?科学与人工互消长,凡兴一事业,便于多数之民,不暇计及少数。且新事业,亦未尝无用人也;不知所用之人,远不敌所不用之数也。是今日之兵,皆此等失业之民渐积而成也。其不容于兵,必趋而为匪。兵匪交哄,民无立足地矣。海国机器流弊,工商恐慌,其乱未必不与中国相等。国际亟亟开会,名曰救济,实则各自为谋,而其意在筹饷,则一也。

庚子以前,中国无警察也。余到苏后始创办。端午桥制军告余曰:“以中国地大,只求一里有两个警察,年已需五万万。以全国岁入,办一警察,尚复不彀(当时岁入未至四万万),何论其他?”渠倡言立宪,喜办新政,所言竟与之相反,不知何意。嗣后各县勉强兴办,小县二三十人,大县亦不过五六十人。民国成立,却逐渐扩充。今者江西剿匪,以警察不足恃,又复劝行保甲。可知国土太广,国力太微,遽废旧法不可也。

《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后代则间用火攻。前清入关,犹以骑射取胜,可见当时火器尚未甚烈也。咸同时,曾文正初见开花炮,则曰:“此器不仁甚矣。然海疆多事,不可不备。”语载《求阙斋弟子记》。文正第言备而已,可见当时湘军并未惯用也。光绪年间,薛叔耘驻使,作《庸庵笔记》。云:“外国科学发明,战器日精,将来必有云间作战之一日。”当时尚未有飞艇投炸弹也。事未百年,战器名目,日新月异,不可胜数,而军费奇巨,虽富强之国亦感拮据。欧战之后,列强觉悟,迭订和平之约。然一面订约,一面购械,以固国防,其费仍不赀,无论何国,杼轴空矣。故列强变计,而趋于军缩之一途,岂能视为儿戏哉!

●卷二

有清时代,一科举时代也。二百余年,粉饰升平,祸乱不作者,不得谓非科举之效,所谓英雄入吾彀中是也。大抵利禄之途,人人争趋。御世之术,饵之而已。乃疏导无方,壅塞之弊,无以宣泄,其尾闾横决,至不可收拾。末季事变纷歧,何一不因科举直接间接而起?而究其始,特一着之错,不知不觉耳。

科举时,有举人,有进士。从前举人不中进士,即可截取,以知县按省分科分名次,归部轮选。当时举人何等活动。乾隆年间,以此项选缺尚欠疏通,乃加大挑一途。凡举人三科不中,准其赴挑。每挑以十二年为一次。例于会试之前,派王公大臣在内阁验看,由吏部分班带见。每班二十人之内,先剔去八人不用,俗谓之“跳八仙。”其余十二人,再挑三人,作为一等,带领引见,以知县分省候补。余九人作为二等归部,以教谕训导即选。行之数科,逐渐拥挤,外省知县,非一二十年,不能补缺,教职亦然。光绪以来,其拥挤更不可问。即如进士分发知县,名曰即用,亦非一二十年,不能补缺,故时人有以“即用”改为“积用”之谑。因县缺只有一千九百,而历科所积之人才十倍于此,其势固不能不穷也。

举人于大挑之外,且更有教习、誊录、议叙各途。种种疏通,无非使举人皆得由知县、教职两途入官也。秀才则予以五贡升途:恩、副、岁三贡可选教职,拔贡、优贡许以朝考;亦以知县教职入官,拔贡且有小京官之希望。亦未尝不为秀才谋出路也。无如源泉混混而宣泄不及,当日百计疏导,于事终无济也。

当时进士分省之即用知县,拥挤固如前所述矣。主事一途,光绪年间,非二十年不能补缺。捐班者补缺无期,与此并无影响。余十四年而得补缺者,因在吏部,较疏通也。中书一途,欲升侍读,与主事之难同。至于补缺后,截取同知,分省候补者,则与即用知县等耳。惟翰林一途,当时最为活动,每科学政十八人,正副主考三十六人,乡会试房考各十八人,每科有九十人之差。而当时翰林不过数十人,以之分派,每科一人竟有得两差者,宜其优胜也。乃至光绪年间,长短大小之差,仍是此数,而馆选太滥,人才拥挤,考差者竟有二百余人之多。平均牵算,每人约须九年可得一差,且得一差而若系房差,则九年之中,只得数百金而已。试问如此养士,如何能济?两次推翻军机之事,亦实相迫而成,不得谓非当轴者之过也。

进士殿试次晨,钦派科甲出身之大臣八人,入内阁读卷。譬如进士三百二十人,每人应分四十卷,由八大臣各定次序。八大臣中,以宪纲为次序,先抽十卷,前一日进呈。其第一本即为宪纲第一者所定,第二本即为宪纲第二者所定,挨次推到第八本为止。其九本十本,则仍为宪纲第一第二者所定。是状元定为宪纲第一者所取,榜眼为第二者所取,探花为第三者所取,传胪为第四者所取,其余则同归二三甲。若进呈十本卷,有经御笔改定者,则又视各人之造化,然总不出此十本中也。此种办法并非例定明文,当时必因读卷屡起争端,故定此标准,虽曰调停,亦逼于势耳。其实著意只在十本卷,其余则每八本挨次堆叠,二甲之为进士,三甲之为同进士,亦归之于命而已。余字之劣,得附二甲,即其证也。且好字不止十本,若尽不入宪纲,在前四人之手,则鼎甲传胪,岂不是尽无好字者?此亦极不平之事也。

考试试差,定例阅卷十人,取卷只以八十为限,每人取八卷,则落第之卷亦自不少。取定之后,由军机揭弥封,开单进呈,单便留中。放差不在此单,断不能放,故军机北屋留一底单,南屋之小军机不能知,礼部不能知,即阅卷者亦不能知也。不过阅卷者记得诗句,或在外私言耳。放差之日,礼部具题,仍照全单列名请旨:军机则检出底单,每差酌定正陪二人,请御笔在礼部题本上圜定一人,即行宣布。考差者不知取不取,只论放不放,故恩怨不归阅卷之人,而专归之军机。军机于单内择二人作正陪,虽于差之肥瘠、路之远近,或不无照顾私人;至于欲以取低之人放大差,取高之人放小差,则单内明白易见,岂能当面作弊?大概放大省学差及正主考,除大考差之三品以上大员,由钦定外,其由小考差而得学政,非取在前十名不可。其取在中间,可以主考,可以分房;其取在后面者,定为房差无疑。此亦理势所当然,不能任意营私也。乃考差者一遇无差,不怨己之不取,而怨军机。且放小差者不怨取之不高,而亦怨军机。翰林二百余人,得意者十之三,失意者十之七,为数不下二百人。怨气所积,谓以后种种祸变,无不因是酿成,亦似武断;而不知发端甚微,无形之影响,固甚大也。

光绪廿七年七月奉旨:著自明年为始,乡会试改八股,试策论。八月奉旨: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外,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内均改设大学堂外,府厅直隶州均改中学堂;各州县均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行之未久,又于三十一年八月,准直督袁世凯、鄂督张之洞、江督周馥、粤督岑春煊之请,谓科举不停,民情观望,著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及各省岁科考试一律停止。科举废而学堂大兴矣。乃奉行者人不一心。规制不能整齐画一,而所云教育普及一语,又徒托空言,不得谓非始谋不臧也。

余二十七年守抚州,于奉诏之先七日,即改兴鲁书院为抚郡学堂,置普通精舍,以居高才生。“普通”二字,余以意为之,初无所沿袭。后数年,乃有普通学、专门学之区别。盖当时草创,学制固未备也。回任建昌,新创郡学一所,甫落成,即奉讳去任。及到苏州,以他项学堂已多,乃创立农学堂。三年,有自外洋学农学专门归者,聘为教习,乃告之曰:“农学以选种杀虫制肥为要素,宜按程序分浅深教之,以资实效”。教习曰:“吾所学乃农理化学,不能一一实验也。”余心非之,而无可改聘。开学几及五年,而现象如此。政变后,余不复管学务,二十年来如何更变,则不复与闻矣。虽然,余岂得谓为无罪哉?

科举时代,悬一格以为招,人人各自延师,各教子弟,国家亦不必人人为之延师也。学堂制兴,官立学堂,是官为之延师也。官力不足,失学者多,于是合群力而为私立学堂,是私人代为之延师也。私人之力又不足,失学者仍多,于是有力者自费出洋,以辅官派出洋之不足。费巨额隘,其失学之多,仍如故也。中国人民之众,失学之数,至少亦在百与五之比例。此九五之数,国家欲扩充学堂,徐补此阙,力必不足;若用强迫手段,使此九五之数各自谋学,势更不行。且今日学堂之弊,不止在失学人多也,即不失学之人,亦无以用其所学也。论者谓宜广开工厂,每厂必开一学堂;某厂用何项人才,即招何项学生;从前所有毕业生,即按其所长,各归各学堂掌教,或补习。如此,则已学者无弃材,后学者有出路,而国家亦可省一无限量之学费,一转移间,全神俱振。策无有善于此者。至于法政一门,专为作官吏之用,近时既不重官吏,如有愿学者,即可照从前科举之例,各自延师,听候官为考校。如此,则从前法政人才,亦不至无所安置也。所言亦自成理,但所行能否实践所言,所言能否有效,则在办事者之善为措置耳。

今日学堂之弊,与学生无与也。而当时兴学者,急于观成,仓猝定制,人不一心,适蹈不知轻重之弊也。一在毕业太易。科举时代,三年一会试,取进士三百余人焉。三年一乡试,各省统计,取举人约二千人。五贡并不及此数。进士固即时任用,而得意者尚不及半。举贡分途,消纳十不得一,日积月累,后来已拥挤不堪矣。今改科举为学堂,大学毕业视进士,中学毕业视举贡,而且无人不可毕业焉。今默揣其数,试问何以位置?一酬报太丰。前清大学士,年俸三百六十两。而从前出洋毕业回国,当轴极意优待,年俸视大学士十倍且有不止,其次亦必五倍,后难为继,向隅者多。此二者皆视之太重,而势处必穷也。一备索学费。从前寒士读书,无所谓学费也;且书院膏伙,尚可略资以津贴家用。今则举学中田产,悉数归入学堂;而学生无论贫富,一律取费,且膳宿有费,购书有费,其数且过于学费。其出洋之由于官费者,寥寥无几,其自费之费,即千金之家,亦必裹足焉,是出洋生不得有寒士矣。一不恤生计。学生之弃家产,负重债,以期毕业者,不过求出路以取偿耳。今对待学生者,则曰:“学生之头角峥嵘者,不难自谋其生,历次考试,亦有任用。即不然,亦得有学位,则亦已矣。不观当日之秀才乎?秀才中举中进士,固有出路;若终于秀才,则亦有秀才顶戴荣身也。有何不可?”不知当日秀才无资,本无产可破;今之秀才,则大半自破产来也。此二者视之太轻,势穷而变,不易通也。噫!始谋不臧,其由来非一朝一夕之故,今之办学之人亦不任咎也,无已,其仍证诸外国乎?外国学生失业,亦必恐慌,当有补救之法,取其所长可也。近来有大政策,必合中外谋之,此亦时势所趋,无可解免也。

●卷三

财政前清由户部专管。户部之库,余在京时,奉派随同查过四次,出入互有盈绌,盈时不过千一百万以外,缩时亦不过九百万以内。承平时,度支有常,而典守有制,每次查库,必报盈余少数。此部库也。至外省亦有省库。苏州有藩、粮二库,余任首府,凡遇巡抚司道交代,每年不止查过一次,为数不过数十万,间有过百万者甚少,缄藏严密,毫无假借。此省库也。江苏算是大省,而所藏不过如此,则小省可知。计部、省各库,计算不过三千万,视乾隆时部库尚存七千万者,殆已不及,中国可谓贫矣。今则改库藏为金库,而金库则由国家银行代理之,有亏无存,每况愈下矣。

中国自同治元二年之后,十年生聚,渐复承平。官俸俭薄,兵饷节缩,取于民者,只厘金不能即除为弊政,此外仍恪守“永不加赋”之祖训。国用不足,推广捐例以卖官。疆吏有议行屠宰税者,人犹唾骂之。医疮挖肉,不免拮据,然未敢轻易借洋债也。乃甲午一败,赔款二万万。当日京官,震而惊之曰:“此二百兆也!”赔款各省分摊;摊解不及,即须借债以补之。庚子又一败,赔款四万万。于是亟行新政,藉新政以取民,藉新政以借洋债。京官又推广登进之路,于是富商大贾,遂辇载以求仕进,官常弛而奢侈之俗兴矣。丙午夏,余服阕到京,葛振卿尚书(宝华)对余言曰:“君知我国新打一胜仗,有人赔我四万万乎?”余曰:“何说?”渠曰:“若非赔我四万万,京官之阔,何能如此?君在外九年,岂料世变如此之速耶!”其时亲贵尚未横行,而祸根已暗长矣。旋而亲贵日盛一日,京官亦日奢一日,不数年而国亡矣。亡国之后,项城初到,即定为京官,无论大小,每人月俸六十元。然即如此,已较前清宫俸倍蓰矣。后乃变更平余办公诸旧制,名为化私为公,实则骤增政费。又有所谓善后借款五千万,以为挹注,而京官又肥马轻裘、狂嫖大赌矣。是河山方以奢终,功名复以奢始也。项城在洪宪以前,虽以洋债为挹注,而尚有眉目,至洪宪后,大动天下之兵,军费无所底止,而政费随之而滥,遂更感拮据矣。

光绪末年,户部册报,岁入一万万零八百万。迨项城时,逐渐加增,岁入已逾四万万。或云,所增之数,外债及学生学费均算在内。实在岁入之数,亦总在四万万矣。此四万万仍由民间所担负也,是人家年用百金,今则年需用四百金矣。此余在江西时所言也。今阅财政部报告,二十年度,岁入已在六万万以外;且只就国家税言,而地方税田赋大宗等等,尚不在内。虽以元易两,而大数已甚可惊。政繁赋重,民不堪其忧,岂空言已哉。

从前内债,有所谓征信股票等名目,后以捐照抵还,遂失信用。而外债则不然,后因屡次展期,抵押品有名无实,信用亦失。外债途穷,仍返而求之内债;内债途穷,乃减折以招徕之,卖时减折,还时十足。此饮鸩止渴也。然此法外国实开其先也,外国量出为入,借国债为挹注,取便一时,今日经济恐慌,势已将穷矣。中国尤而效之,而尚未甚,岂可不审慎从事哉?

从前各国通商,我以丝茶出洋,获大利;而外洋以***进口,亦获大利。后外人自制丝茶,我之丝茶减色;而我自种***以抵制之,外洋之***亦何尝不减色。且外洋之制造品进口日新月异,而我之天产出口亦日新月异,近来之仿造洋货又复不少,特外人进步速,而我之进步迟耳。今则外国工商恐慌,百计倾销,商情大变,成败不可以道里计矣。

通商以出入货之盈缩为利败,此显然者也。光绪末年,与一德人谈,则谓:通商系两利,比之于水,水未有不平;所谓盈绌者,必有所救济,不能执一而论也。我德国输出,即绌于输入,不足为虑。譬如中国无银矿,市上银洋流行,从何处得来?乃证以《海关贸易册》:中外通商,惟同治三年,出超为二万七千万,为最旺之数;同治十一年至光绪三年,此五年内,出超已降为一千万有零;自光绪四年以后,直至二十六年,逐年递降,均入超于出,其甚者将及一万万。当时德人坦然言之,自必确有所据。今则超入之数,竟有七与一之比例,则水之不平甚矣。其崩决之势,不大可惧哉!

田赋按则定税,本有标准,乃日久弊生。有清入关,即欲矫明之弊而行清丈,因循二百余年,而不能行。只以土地太广,粮户太繁,税则又参错不一致,以致一国之中,完欠互异,不平已甚。县中册报岂能捏饰?而综核殊难一目了然。余外任廿余年,每到一县,必与县宰闲谈,问其所辖田地,每亩若干弓,完粮多少。皆猝不能对;即对,亦言人人殊。迨饬吏开单,有数十亩一户,有一亩不止一户者,且亩不一则,则不一粮,一篇细账,不糊涂而亦糊涂矣。此吾亲历之事。苏、赣钱粮完欠,不能平均,而深痛整理之不易言也。近日财政会议,力求田赋平均,可谓知其要矣;但望无徒托空言也。

古者取民有制,田赋之外,常税而已;今则无税不增,而田赋转成为少数矣。古者理财,量入为出;今则量出为入矣。财政部计算表勉符预算,而田赋一项尚归诸省税,只国税收入已逾七万万矣。财政部专管收支,而代财政部而收支者,尚无帐可算。锱铢所入,何一不取之于民?语云:“暂累吾民”。民果何时而释此累乎?居今日而言,理财非裁兵不可,然兵何能遽裁也?抑欲裁官乎,官亦何能遽裁乎?兵与官俱不能遽裁,则政费之浮滥者,独不可减乎?然所减亦有限矣。且更有一说,官场所浪费者,仍有利于工商之民,正可以资挹注。此说乡人自乡来者,言之历历,尚非持之无故,然亦何能成理也。司财政者竞言无办法,诚哉其无办法,然环顾外国,亦何尝有办法也。支出无艺,国债日增,其病皆中于军备也。列强乃急急于经济会议,冀欲于商务补苴。既曰会议,则必各得其平,非专顾一国也。此议何时可成,大抵终归于各求省缩而已,各谋苟全而已,勿徒骋高论,而自欺欺人也。

苏秦之客于秦,米贵如玉,薪贵如桂,谒者可恶如鬼,秦王难见如帝。后见秦王,乃曰:“臣食玉炊桂,因鬼见帝。”诉其作客之苦,苏秦去今已二千余年,犹今日米珠薪桂之窘状也。厥后治乱相乘,物价之低昂,人民之苦乐,不知经数百变,无可殚述。但以吾身亲见者言之。南人食米,北人食麦,此其大较也;北人兼食杂粮,南人亦有兼食薯芋者。余少时不预家务,但闻米一石二三千。光绪三年到京,米一包二两四钱,折合一石,则为三两余。光绪廿三年到建昌,米一石不过二千,边县则只千二百文。乃调南安,山多田少,地近粤边,米石八元,多者十元,与内地价几逾倍。光绪季年到苏州,产米之区,价亦七八元,间有至十元。甲寅到赣,米石以四五元时为多。壬戌到沪,则米十元以外,间有近二十元矣。大抵米价之高低,除僻地以丰歉为转移,其都市之处,皆操纵于米商之手。其因禁生奸,因税滋弊,皆由米商消纳之而入于米价。是米价定于商,不定于农也。是亦筹民食者所当知也。

民国法律,视前代为宽。然历代法律,虽不免有苛细之处,前清法律亦未尝不然,而臬司及州县衙门,必竖一牌坊,书“天理国法人情”六字于其上,谓必合天理人情,而后成为国法也。语云:“立法严,行法恕。”又曰:“行法须得法外意。”古人之言深远哉。

狱讼之兴,不外酒色财气四字。民之求理于官者以此,官之取信于民者亦以此。而不知四字之中,以气为主,而色亦大有关系。淫为万恶之首,谚曰“色胆包天”。余外任二十余年,乃知所有命案,多系因奸而起,谋财害命却居少数,谚所谓“十命九奸”是也。其盗案亦有因奸起者,定狱时则从其重者处之,而不以***牵混也。赌可倾家。无家可倾,非出于窃不可,窃案所以多赌徒也。盗案亦有因赌者,小赌则窃,大赌则盗,定狱者亦从其重者处之,不以犯赌牵混也。至于饮酒亦有滋事者,然止于斗殴而已,其涉于命者,亦误杀斗杀而已,非重大命案可比;且饮之费究不如赌,亦不至遽流为巨盗也。此亦民情之大可见也。

户婚田土之案,从前归于钱谷,今则曰民事诉讼,皆为钱而已。金钱万恶,争钱必争气,讼案所以易涉货贿也。钱谷幕友,操守每逊于刑名,官场轻视钱幕,亦即为此,然而贪吏喜之矣。吏虽不贪,而有藉之为傀儡,于中取利,而吏亦不免贪名。是则贪吏之所喜,亦即廉吏之所惧也。故《牧令全书》谓:“钱谷之案不能轻断,断则必翻,不如诿之公亲调处,而翻者却少。”此即《易》象所谓君子以明慎用刑,无敢折狱之说也。

潍侄既到彭泽任,恶民情之刁,讦告之不易防也,来书问补救之法。余告之曰:“汝自命法政家,能断案耳。殊不知词讼一判曲直,便有一德一怨。汝断百案,便有百个怨家,怨家哪肯说汝好话。吾此言非教汝不断案也。真正刑事之案,却宜迅速断结,如果处当其罪,而又出以哀矜,则民亦何怨!所最宜慎者,民事之案耳。户婚田土,头绪纷繁,情伪百出,人各绘一图,各持一据,目迷五色,从何处说起!是非使之调处不可。《牧令书》曰:‘公庭之曲直,不如乡党之是非。’此调人之职,所以为世重也。”《牧令书》虽多门面语,不必尽合事实,然此数语却可诵。调处不了者,官岂能不断?但少断案,总少怨家也。吾生平听讼颇不让人,今为此言,岂尽滑稽哉!

乱世官威易行,平世官威转损。官之威,亦恃力为之助耳。乱世官以武助力,虽甚贪暴,民纵智,不能与武抗也。平世官以法助力,民之智,正可缘法生奸。吾平日不喜谈禁令者,即是此意。语云:“下民易虐。”此亦指良懦者言耳。然民即良懦,而其旁有不良懦者,指而导之,亦何曾易虐哉!盖民之智多,不特廉吏难为,即贪吏亦何曾易为?不特循吏难为,即酷吏亦何曾易为?古之称廉吏、循吏者,临行卧辙留衣,旋而立祠立传,何曾非此多智之民操纵其间,而运用其智乎?

《书》曰:“民可近,不可下”,《诗》曰:“顾畏民{品石}”,从古民气固不可侮也。自政衰官横,士之黠者,挟民气之说与官抗,而官败矣。官不甘于败也,乃挟兵而与民抗,而民败矣。民又不甘于败也,挟匪而与兵抗,而兵又败矣。兵亦不甘于败也,通匪而与民抗,则民更大败而特败矣。其实官也、士也、兵也、匪也,其始皆民也。民之黠者究少数,不黠者究多数,相持日久而无以了局,黠者悔矣,不黠者亦悟矣。其始之抗也,势胜而理诎;其悔而悟也,理胜而势诎,理胜势诎,天下太平矣。此亦古今治乱之机也。

孔子曰:“道之以政。”以政则不能无禁令,禁令愈严,而缘法作奸者,滋弊必愈甚,此以政不如以德之善也。余外任廿四年,除禁烟及禁假命案外,绝不悬一禁令。明知佐贰杂职,皆藉例以收陋规,余只考察僚属,不使滥索,绝不容缘法者得以售其奸。此意稍明治体者亦多知之,非谓余有特识也。即以余所禁二端而论,禁假命案只在官能廉明,权自不至旁落;禁烟则以国际关系,不得不锐意行之。然不料继吾后者,破坏灭裂,一至于是也。

中国外患内忧相迫而至。然环顾海邦,仍各有岌岌自危之势,甚矣纷乱之已造其极也。此何故哉?天祸中国,天不止祸中国也,环球生计均感穷蹙,相逼而成也。试问今日何国之民得安居乐业者,恐未易言。多难兴邦,殷忧启圣,有国者所当上下觉悟,而谋所以转祸为福也。一国一党之争,皆局部之事,无关于大本也。

邵尧夫闻杜鹃,有南人作相之惧;宋高宗有“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何所归”之愤言。中国人本有南北之意见也,当国者持同轨同文之旨,极力维持,苦心消弭,不得谓毫无政策。明清两朝,各得延祚二三百年者,以割据偏安之祸根斩除殆尽也。清季议立宪,又有联邦自治之说;旋以南北争持,又有南北分治之语。不知联邦自治,是须邦邦备兵也;南北分治,是须南北各备兵也。近世殚一岁之所入以养兵,犹且不给,况又分之乎?北方地广民贫,南方地狭产富,以南济北,相安已久。且川之济滇黔,粤之济桂,浙之济闽,所谓受协省份者,南之中又相济焉,此理财之关系也。袒护同乡,悬为厉禁,本地人作本地官,亦悬为厉禁,故人才相资,四海皆为兄弟,无相猜忌。今曰自治,是此省之人,不能治彼省,甚至此郡此县,不能治彼郡彼县,是一郡一县之外,不相来往也。中国一千九百县,是分为一千九百国矣。外人不来瓜分,自己先瓜分矣!且一县为一国,是一千八百九十九国,皆敌国也。敌国相侵,乱岂有定乎?此又用人之关系也。然则中国不统一,其可能乎!今国难急矣,慎勿再搬演名词,徒乱人意也。

《诗》曰:“既克有定,靡人弗胜。”言天终有定时,终有胜人之时,且环球并无二天,天管中国,即环球各国无不管也。譬如天道恶盈,今日各国机器发达极矣,而天以工商恐慌警之,即天之恶盈也。天道福善祸淫,中国军阀当日狂嫖烂赌,而天以屡次覆败警之,京官当日亦狂嫖烂赌,而天以变作灾官警之,即天之祸淫也。天之阴骘下民,其舒惨迟速之数,固有示人不测者。莫谓天网不漏之说之不足信也。

党派纷争,政局不定,无他,政不在养民而已。然昔之养民也易,今之养民也难;昔之养民也省,今之养民也费。何以谓之费?今日之势,非裁兵不可。未裁之兵当养,已裁之兵亦当养,且未为兵之人,尤不能不养,则养之费岂能堪哉!舍之不养,则战祸复起,广取民财以养之,则流寇亦必起。为今之计,非大借外国之财,大举建设不可。大举建设,则无论旧人新人,皆有所安置,而小民亦得以沾其利,岂不皆大欢喜乎!且痛减赋税,以旧日正供为度,专办旧日之政。如此,则政不繁,赋不重,物价大贱,而民不胜其乐矣,岂非一举而数善备哉。然欲借外人之款,必先量外人之力,欲量外人之力,必由大局之定而生。然则大局岂能长不定乎?外国亦不能不同负此责也。

华侨散处各地甚多,而能拥赀成业者,究以南洋为盛,而发达亦最先。从前寄款回国,络绎不绝,今则外国工商恐慌,同受影响。能举华侨之产,而救祖国之贫,杯水车薪,亦属无济。然人数究众且多,不忘祖国;其致力于实业,经验亦富,国家如果善为招徕,则源源归国,于国力亦不无小补也。

入其疆,土地辟,田地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庆,赏也。让,责也。此古者天子巡狩诸侯之制也。今观列国,其田野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者无论矣。乃有地无旷土,野无游民,而且市肆繁盛,日用优美,其国事则谋之元老,庶政则合之群策,不失养老尊贤之意,乃观其国中,人心不定,仍岌然若不可终日者。此何故哉?盖霸者欢虞之民,日久不能相安无事也。然不能相安,又何能终于不安哉?识者有以知其不然矣。

列强备战,战机逼矣。子独言不能战,何也?曰:“各国皆穷也。”“穷何以犹备战?”曰:“半以备国防,半以空言威胁,而欲以柔道制胜也。”曰:“此策不行奈何?”曰:“逼而再一战,亦暂时事耳。且战之胜负,亦无把握。”“绿气炮极猛烈,不恤人言,非不可以借一乎?”曰:“如用绿气炮,则人类必绝,乾坤毁矣,天固不许也。”“然则专用飞艇乎?飞艇价省而效速,横空飞翔,多多益善,不可以一逞乎?”“然一利器之出,科学家必另制一器以破之。闻近来甲年所造之艇,乙年即不能用。前途危险,正未可知。当日奇肱国作飞车矣,飞车与飞艇同,飞车果可利用,可以至今不传耶?战胜本侥幸之事,况胜一无所利,败则必至亡国,恐列强必不为也。”

韩非子说十过,九曰:“内不量力,外恃诸侯,则削国之患也。”十曰:“国小无礼,不用谏臣,则绝世之道也。”不量力而徒恃外国之助,国必至于削,此固然也。而按之近日时势,却不尽然。欧洲多小国,而间于大国,却赖各国联盟,得以均势,而免于削。惟国小必弱,即有礼于大国,如非均势联盟,岂能免于侵侮!则谏臣之审时度势,固不宜轻发议论,而使臣之御侮折冲,又岂可不慎重其选哉!

●卷四

余生于咸丰五年,正值大乱。至十二岁而各省肃清,廿三岁到京时,完全一升乎景象。《传》云“十年生聚”,其期固不爽也。今日各省民生涂炭,不亚于咸同之时,特不知何日可生聚耳?

《孟子》言:一治一乱。易卦于剥之后,继之以复。今固乱时也,乱必有治;此固剥时也,剥必有复。古人有见于此,著经世之书,以待将来,不以世乱妄自菲薄,徒忧伤憔悴以终。语云:“天下自乱,吾心自太平。”诚非无所见而云然也。

孙夏峰云:“勿系恋既往,勿悠忽现在,勿希冀将来。”此三语吾屡屡举以告人。看似甚浅,然苟能力行此语,则不知心地要何等干净。吾老矣,从前所做之官,与所用之钱,绝不介介,即所谓勿系恋既往也。目前只守勤俭二字,应做事必做,应读书必读,即所谓勿悠忽现在也。至于后来之功名富贵四字,绝不一著梦想,即所谓勿希冀将来也。人以我之顽健,谓为善于养生,其实皆得力于此三语也。

名不可以太盛,盛则易惹是非;权不可以太重,重则易丛恩怨。周孔之圣尚且不免,况其下者乎?今而知巢、许之清高,老、庄之冲逸,亦自有千古也。

孔子之美柳下惠也,只述其三黜不去之言,此外不著一字。所谓欲求其遗议,则亦无形,诸叹赏,则已赘也。若论孔文子之不耻下问,许之为文,称其一节也。论臧文仲之居蔡,明其非,知不宥其一眚也。圣人臧否人物,且有权衡。今之论古来人物者,震其功名,便极意揄扬,不留遗议;而于其薄眚微瑕,不惮曲笔而为之讳。夫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如谓建功立业之人,无一非循规蹈矩,是曲避吹毛之嫌,转失纪事之实,何以昭示后人哉?夫不矜细行,终累大德,律己之严,隐恶扬善,执两用中,察言之知也。而于论世知人之旨,固有间也。

香山诗曰:“胸中无细故。”放翁诗曰:“不思明日事。”此语看似平易,细按之,即主静之学也。人到老而闲退,则目前之事,何一非细故?即非闲退,而浮生若梦,一生之功名富贵,又何一非细故哉?明日之事,今日岂能预定,思之何益?苟知此意,即此是学也。

王亻禹翁曰:“上山则惫,下山则快,以下山之快,偿上山之惫,不如平地之安也;曝日则热,浴水则凉,以浴水之凉,解曝日之热,不如就阴之爽也。”此平易之言,亦即以静镇躁之意也。

吕新吾曰:“嗟夫,吾辈日多而世益苦,吾辈日贵而民日穷,世何贵而有吾辈哉?”此才算是有责任之言。今人动曰:“天下安危,匹夫有责。”试问比年以来,百姓日苦一日,日穷一日,果谁使之,孰令致之,试问何以自解?

语云:“虽万不可却之情,求屡亦厌;虽万不可抗之势,逼极亦争。”又曰:“有情不可讨尽,有势不可用尽。”此等阅历有得之言,求之近今之人,似未有见得到说得出者,殊不慨也。

朱柏庐曰:“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盖人有祸患,本是自作之孽,然安知无冤抑之时,若幸灾乐祸,岂不有伤忠厚乎?况生当乱世,人之苟全性命者,殊非易事,其身遭不幸者,何可偻指?此孔子所以不尤人而悯人之穷也。

《大学》曰:“为国者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是利须辅义而行也。今人亦云:“有权利,须有义务。”亦未尝惟利是图也。然利而曰权,是利所在,即权所在也。史迁曰:“贪夫殉财,夸者死权。”曰殉曰死,同一死路也,是权利直可作权害解也。人之争权夺利者,抑何知害而不知避也。

吕新吾曰:“且莫论身体力行,只听随在聚谈,曾几个说天下国家、身心性命、正经道理?终日哓哓剌剌,满口都是闲谈。吾辈试一猛省,士君子在天地间,可否如此度日?”此言诚是也。但今人动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语为藉口,逞臆而谈,祸人家国,卒之党派纷歧,闹成内乱不已。噫!人心世道之忧,是岂新吾所及料哉!

西人谓孔子为大政治家。吾自外任后读《论语》,便与幼时意境大不相同。新吾《呻吟语》,非徒讲学也,其论治处尤为真切有味。陈文恭所著《从政遗规》,亦语语著实。吕、陈相距百数十年,其体悉民情,多若合符节,然即证诸《论语》所云,亦何尝不一一吻合。无他,同是中国人,古今固同此性质也。今日欧风东渐,国体更变,渭将来人心世道,必异于古之所云,则亦一种疑案也。

人之言曰:“天下不患无才。”噫,此言缪矣。《书》曰:“官不必备,惟其人。”此言三公之任事至重大,非用当其才不可,安得不以无才为患。若百僚庶尹府史胥徒,以无关轻重之事,择无足轻重之人为之,何至有乏才之虑。而不知无足轻重之中,亦必有所谓稍足轻重者,此其人亦非头脑稍清晰,事理稍明白者,不足以当之。所以临事用人,每有人待事、事待人之叹,殆非更事较久者不能知此苦也。

人生世上,闲忙两字而已。吕新吾云:“耐苦易,耐闲难。”吾今日觉闲中大有佳趣,无须耐矣。可见人只知有忙,不惯有闲也,不知忙字害事殊大。语曰:“无事忙。”曰:“忙中有错。”又前人诗句:“举世尽从忙里老。”又:“诸公衮衮登台省。”衮衮二字,写热官之忙尤为深刻,皆极言忙之无益有损也。吾作闲人久矣,每笑世人之忙,然不知不觉,仍有无事而忙者。稍忍须臾,往往事有变化,便觉忙之无用。老来随事体验,每有所得。程明道云:“闲来无事不从容。”吾今日亦觉从容之有佳趣也。或曰:“民生在勤。”不忙岂非不勤乎?不知勤与忙大有区别,有当为者不得不忙,忙适以得闲也;若司为可不为之事,无所不用其忙,事后思之,未有不悔其赘者也。

吕新吾言:“古人有五省之法。一曰省作书,免人厌于酬答。”余固以此说为然。而平日则又以“案无留牍,家无长物”八字自课。所谓牍者,非指官文书言也。在官之时,凡亲朋之问候,及有求于我者,无论贵贱贫富,皆无所不答。尝谓:人之问候我者,与我有情也,若不答,岂不绝情乎?人之有求于我者,必其情之迫,冀我有以慰其情也,我不能尽副所求,或安慰之,或婉谢之,均无不可。若不答之,岂不拂人情乎?退居之后,朋笺亦寥寥矣,凡有一纸之书,必量其人之平素、与其来意之诚否,如量应付。如其素心可托,谈老态,数往事,亦足以慰寂寞。且穷乏求我者,勉强应之,惠而不费,亦偶有无心插柳柳成阴之妙。若概以老嫩自诿,是适成一炎凉中人矣。

语云:“不妄花一文钱,便不必妄取一文。”意本以戒贪也,其实亦以救贫,且可以敦品也。语云:“饥寒生盗心。”官有廉俸,何至饥寒,若非随意挥霍,何至非所取而取哉?非所取而取,岂非盗乎?即非为官,凡强占人便宜,及借债不还,皆谓之非所有而取,皆盗也,皆妄用所致也。且“一文”二字,亦正不容忽过,一文可妄用,即千百万文亦可妄用。且更有一说,凡人今日所用之钱,明日试思之,有必要否,有悔否。若其必要,能勿悔乎?吾平日最恶守财虏,且极韪龚蔼人方伯财主财奴之言为漂亮,谓能用财则为主,徒守财直奴而已。今忽为此言,亦以国人太奢,势将溃决而成大乱,不能无惧也。

吕新吾曰:“余参政东藩,日与年友张督粮临碧在座。余以朱判封笔浓字大,临碧曰:“可惜可惜!”余擎笔举手曰:“年兄此一念,天下受其福矣。判笔一字,所费丝毫朱耳,积口积岁,省费不知几万倍。”充用朱之心,万事皆然,天下各衙门,积日积岁,省费又不知几万倍耳。心不侈然自放,足以养德;财不侈然浪费,足以养福。不但天物不宜暴殄,民膏不宜慢弃而已。夫事有重于费者,过费不为奢;省有不废事者,过省不为吝。余在抚院日,不俭于纸,而戒示吏书,片纸皆使有用。比见富贵家子弟,用货财如泥沙,长余之惠既不及人,有用之物皆弃于地,胸中无不忍一念,口中无可惜两字。或劝之,则曰:“所值几何?”余尝号之为沟壑之鬼,而彼方侈然自快,以为大手段,不小家势。痛哉!余作课孙草,平日惜纸之事,取法于林文忠。其实幼读《呻吟语》,印在脑筋,故终身由之,初不觉其所以然也。

语云:“莠言乱政。”莠言非必邪说,即光明正大之言,不合国情,不应时势,毫厘之差,千里之谬,皆足以乱政也。泥《周礼》而酿祸变,岂非明鉴哉!

余当官时,每欲提拔一人,临时辄无机会,不得已,而谢却之。易一时,恰有机会,而其人又他去,不得已,而以不甚当意之人充之。又尝极力荐一人,十分注意而总不得当。他日,于不甚著意之人,随便荐之,而转如响斯应。屡试不止一事为然。曾文正晚年笃信运气,吾亦不敢谓人力之可胜天也。俗谚云:“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其殆天地无心成化之妙欤。

桑维翰言:“为宰相如著新鞋袜,外观甚好,自家甚不快活。”看似有责任之言。然宰相任大责重,身撄盘错,兢兢业业,自无快活可言。若太平宰相,忧盛危明,亦不能有侈然自放之一日。若说到外面排场,则浅之又浅也。

汉翟公,文帝时为廷尉,宾客填门。及罢,门可设雀罗。后复用,门庭又如市。公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牛,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世态炎凉本属常事,乃积忿于心,而又宣之于口,稍有学问者必不出此。乃史录其言,几欲脍炙人口,非誉其美也,只足表暴其褊耳。

陈仲举“大丈夫当廓清天下,一室安事扫除”之言,谈气节者多韪之。不知“廓清天下”,平治之事,“扫除一室”,不得谓之非修齐之事。略修齐而侈平治,宜其不善厥终也。宋儒曾议之。大抵汉儒尚气节,不免涉于躁;宋儒说义理,渐近于醇也。

人之寿数有定,而人之精神不能尽副其寿数。左文襄、李文忠晚年时,下半日竟异样糊涂,公事皆任幕僚为之,特藉其威望,支撑门面耳。盖其盘根错节,敝精劳神,过于常度,故颓败至此。而世之享大年,登大位,自诩龙马精神者,殆亦善于啬养,否则终日无所用心,故得此福欤。

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苟者,将就之意;合者,聚也。玩“苟合”二字,可见未始有之时,分应流离转徙也。今之游食四方,流离转徙者,不可胜数,欲求苟合而不可得,而偏一一求完求美焉,则真不可解矣。

孔子曰:“周急不继富。”人到饥饿,不能出门户,死无以为殓,可谓急矣,则周之宜也。今之人,每以日用不充,挥霍不快,随意借贷,意以为取之外府也。及于至再至三,手癖惯而供应者亦厌矣。因是而流入穷饿者,不一而足。吾尝谓孔子不曰“周贫”,而曰“周急”,盖急固当周,若不急以为急,是周之适以害之也。

语云:“役物而不役于物。”役者,奴隶也,役于物,是为物之奴隶也。今之讲究衣服,广购器具,甚至玩古董,买字画,是为物之所役也。孟子曰:“人役而耻为役。”夫为人之奴隶尚可耻,奈何为物之奴隶,而不知耻耶?近年景德镇瓷器盛行,大花瓶、大鱼缸尤为人所争购,无理可喻,只告之曰:“汝买许多大瓷器,要想到革命时如何搬运?”亦巽与之言,非恶谑也。吾刻一小印,曰“无长物斋”,不特他物无长,即前后在赣十八年,家中瓷器,何曾彀用,此固不能瞒人者也,此亦吾性之所近,非矫然为之也。

今人有旧家庭、新家庭之说。新者自诩开通,旧者自重礼教,以旧鄙新,以新厌旧,弄出无数是非。氓之蚩蚩,竟有不知适从之意。吾则别有一说以解之。《礼》曰:“七十曰老而传。”当未传之先,家事老者主之,子孙不得自专,谓之旧家庭可也。及既传之后,老者不能自理,传之子孙,子孙竭其心力,支持门户,自谋温饱,谓之新家庭可也。然此非调停之言也。门户既须支持,则图新不宜遽舍旧也。其实天道循环,新而旋故,故而复新,犹地球东行,不知不觉而变为西也。新故两字,本无界说可言也。

近人言:“有饭大家吃。”此亦愤一党一系垄断权利,故激而为是言也。其实吃饭二字,要大有分别,有家常之饭,有特别之饭。家常之饭,人人自食其力,且导其妻子,使各养其老,此无待多言也。若特别之饭,则钟鸣鼎食,非富贵之家不能享有,所谓得之不得为有命,分定故也。今不各安分而争,欲破格吃饭,是人人皆要玉食万方也,岂不率天下而路耶?科举时代,儒官以食苜蓿为生涯,俗语谓之食豆腐白菜;秀才训蒙学,资馆谷以终身,卒未闻大家有闹饭者。知吃饭之人必须安分,否则未闻有不乱者也。

曾文正当乱平之后,提倡家法,注意“书蔬鱼猪”。然当文正之时,欧风尚未盛行,提倡较易。若今日之奢俗靡靡,语人以“书、蔬、鱼、猪”四字,未有不斥其迂谬者。然当此欧风衰落之秋,各国失业者动千万人,虽欲求“书、蔬、鱼、猪”而不可得,而犹心醉欧化,强饰门面,将何以善其后哉?

余在江西时,江西人每与余言张勋家产三千万。余曰:“此事君未目见,自系耳闻,切不可随声附和。”我与张勋无一面之交,何必为之剖白?但此言一出,师长、旅长闻之,皆想做督军;营、排长闻之,皆想做师、旅长,大乱不可收拾,大家共受其祸果也。张勋抄家,余躬亲其事,南昌仅得二十二万(合他处所抄,却有百万),果也。军阀时代,师、旅长皆督军矣,营、排长亦半为师、旅长矣,其乱视张勋时将如何哉?江西人来沪,谓之曰吾在江西所言,今日验矣。试问:当时之言张勋者,于己利耶,抑害耶?项城之初登台也,京官无论大小,每人月俸限六十元。后有人倡重禄之说,一唱百和,哄然而起,于是一部之中,向用十人者,渐充至十倍焉,月俸十金者,渐加至数十倍焉。且有一人而兼十一差焉。肥马轻裘,般乐怠敖,而犹以为窘于挥霍焉。余尝代为之忧,谓盛极必衰,后难为继。果也,张作霖出京,郎曹荡然,而灾官之声洋洋盈耳矣。子贡曰:“赐不幸多言而中。”今观此两事,是使余多言也。

淫祠例所必禁。汤文正时,五通神惑民太甚,毁之,去其太甚耳。后此即无有继之者,非谓淫祠不应废也,亦以神道设教,究可以禁吓冥顽。且迎神赛会,究系以驱疫为名,即许愿求福,亦具忏悔之意。而依此为生者,资以饣胡口;连日迎赛,小贩亦得以资挹注。所谓弊未太甚,姑示宽大可也。非不知法令为何物也。推之僧道,及星卜巫祝之类,其不能不听其自生自养,何一不同此意。今者地广人众,国家又无大兴作以收养许多闲民,乃忽令九流三教之人,均须各归正执,别谋生计。生计何在?又无可确示,是徒托空言,立而迫之为匪也。文正亮节清风,死之日仅御一破葛帐,其事之可传者甚多。若禁毁淫祠,系当官应办之事,不必震而惊之也。

汉明帝诏曰:“昔曾闵奉亲,竭欢致养;仲尼葬子,有棺无椁。丧贵致衰,礼存宁俭。今百姓送终之制,竞为奢靡,生者无儋石,而财力尽于坟土;仗腊悭糟糠,而牲牢兼于一奠;糜破积世之业,以供终朝之费;子孙饥寒,终命于此,岂祖考之意哉?”余尝见北京出大殡,上海大出丧,其虚耗之费,诚有糜破积世之业,如汉诏所言者。汉诏亦古矣,今何以不异古所云耶?

王偶翁曰:“俗人佞佛者曰‘吾无他觊,愿来生不断人身耳。’此语最可味,全生全归,此谓不断人身,岂修斋诵佛所能到耶?惜其习而不察也。盖随年盛衰,血气也衰极而死,则渐尽矣。惟志气不与年盛衰,志气则义理之性为之也,年日迈而志气精坚,义理昭著,其人死为明神,生为贤杰。夫子云:‘夕死之可’,孟云:‘立命’,老云:‘不亡’,皆是也,此不断人身者也。若恣情作奸者,未死而人身先断矣,虽佞佛何益?”余近作《灯注油》诗,推论浩然之气,有句云:“仙家证长生,老彭可窃比。佛传长明灯,其说亦近似。”与此意不侔而合。

余生平不看小说,十一岁时,疹后避风,不出房门,取《三国演义》读之,看其说神话处,却比正史有趣,旋即弃置,不复记忆矣。京中茶馆唱大鼓书,多讲演义,走卒、贩夫无人不知三国。北人好听戏,尤好武戏,武戏多演三国也。然凡属军人,无论南北,则谈吐间皆演义也,甚矣演义魔力之大也。但三国人才多矣,而独注重于关壮缪,或称关公,或称关老爷,南人则又称曰关帝。北人不敢唱关公之戏,谓一唱即撄奇疾。南人则不忌,然唱者亦必十分严重,一不慎亦即立遘灾害。出台时,观者为之一肃。北人崇拜者,视南人为甚,而关外为尤甚。忆出关时,自沈阳行至吉林,八百里间,山岭多以老爷为名。一日过一老爷岭,树木千章,参天蔽日。岭约里许,车行其中,四面阴森,赫赫然若有英灵之质旁临上也,心目为之震悚。归语涛园曰:“我过老爷岭不止一处,惟此处为最奇,俨若四壁皆关帝也。”涛园素豪放,亦作色曰:“此语摹写入神,关帝信有灵也。”北人言其显应处,无奇不有,前门边有一小庙,香火之盛,无以复加。传言崇祯时,宫中塑二像,令日者卜之,曰:“一命长,一命短。”帝怒,偏令命短者供之宫中,命长者屏诸前门外。果也,不逾年,明亡宫毁,即像亦与焉。前门外之像,至今香火不绝,官员出差,必往拈香。又有一次,诸名士设一乩坛,忽乩书汉寿亭侯临坛。有一狂生,乃书“吕蒙”二字于掌,曰:“乩如有灵,当知我掌中何字?”乩书二语曰:“汉家天下今如此,关羽何须畏吕蒙?”众益惊服。其余似此者,不可殚述。祀典则以前清为盛。有清入关,战时,每显灵助战,以后遇有战役显应,则必加封号,祀典渐隆。他处庙像皆坐像,京城官祭之庙则用立像,因其庙皇上或亲诣祭也。或疑曰:“壮缪显灵助战,如果有其事,然不助明而助清,则又何说?”应之曰:“壮缪助清,亦助明也;明不能制闯贼,借助于清,以拯民水火,谓之助明,亦何不可?”此说亦言之成理。总之,正直之谓神。壮缪一生,殆不失“正直”二字,当其始从昭烈,旋为魏武所罗致,嗣觉魏武不轨于正,以昭烈为彼善于此,复从而为之戮力。伐吴之役,亦以其时大局尚纷,民生涂炭,不得不冀得一当,以致太平。秭归蹉跌,则关于天数,死有余恨也。而其浩然之气,下为河岳,上为日星,亘千古而不灭,其显灵助战也,亦以千万人壮气所锺,遂偶触之以为用,而其如在其上,在如其左右,则亦以人心为之耳。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上干天怒,为人心之所不容,亦即正气所不容也。所谓阴阳不测之谓神者,亦谓正气千变万化,无方体,无定向,固难刻舟求剑,亦非惝恍无凭也。壮缪之事,当以此理断之,不然,则数百年之馨香,亿万人之意向,岂能毫无依据耶!

余少时即惯迟眠,然就枕即睡,尤失眠之苦。七十时作《匏庵寿》诗,中有“鳏鱼无睡”一语,当时亦特戏言耳。诗寄去之后,竟夜夜不睡,自疑诳语为神鬼所弄。乃年甚一年,后竟非天明不能酣枕。百计引睡无效,常服补阴之药无效,乃细检陆诗,见其七十所作之诗,皆言不睡,乃八十所作者,则多言美睡。可知人到七十,夜必无睡,若到八十,则夜睡而昼亦睡。然名虽为睡,恐亦只昏睡而已,其能得美睡亦甚难事。是睡与不睡乃年龄关系,只可任其自然,不必引以为病。医书失眠之症,特为少年有病者言之,与老年人固无与也。

余少时闻人言,郭远堂中丞半夜即起钞书,点一枝蜡烛,见跋及旦,日以为常。沈文肃之封翁丹林先生,每晚九点而寝,三点而起,默坐背诵注疏,到八十三时,习以为常,盖其未明而起,起后即不复睡。余则夜间看书,既明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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