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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度梅全传
作者:清.惜阴堂主人
目 录
第01回 老忠良衙斋自叹 圣天子钦召梅公
第02回 闻王命忠臣训子 为升迁诰命劝夫
第03回 众黎民哭留青天 贤县主慰劳赤子
第04回 梅公路途遇头接 见奢华规戒来人
第05回 谒东阁险遭不测 拜都院误触良朋
第06回 天子命朝臣庆寿 卢杞着黄嵩陪宾
第07回 奸臣暗中施巧计 忠良反受行刑罪
第08回 传假旨捉拿全家 透真情放脱母子
第09回 假钦差吓诈财宝 陈知府受惊嘱托
第10回 梅公子仪征投亲 侯知县罪加假婿
第11回 哭穷途公子捐生 救颠危禅僧仗义
第12回 扮书童暂时避难,识年伯暗里悲伤
第13回 赏梅花陡思同年,降风雨忽想云游
第14回 拜求神圣因留父,上天垂象念孤儿
第15回 梅开二度乃千古佳话 花园联诗实万载奇逢
第16回 眼识英贤怜友念故交 心结丝梦惜旧遭奸变
第17回 选民女百姓惊惶 识兄妹家庭痛哭
第18回 赶路途民夫忿恨 到重台兄妹沾襟
第19回 雁门关夫妻哭别 苏武庙主仆叹忠
第20回 落雁崖烈女殉节 众鞑靼剑吓佳人
第21回 真容投落飞崖下 假扮贵人和番邦
第22回 昭君显圣送贞节 云英降香逢杏元
第23回 撞巡更梅生改姓 遇门生冯公荐友
第24回 路无人春生投水 渔有缘玉姐联姻
第25回 江公子爱色抢玉姐 众渔人发怒骂江魁
第26回 陈春生当街喊状 邱军门勘问如雄
第27回 渔婆被吓透消息 军门怜才收东床
第28回 梅夫人后堂观审 陈公子异地逢亲
第29回 梅夫人有心为月老 邱老娘无意得螟蛉
第30回 失金钗梅公子得病 睹旧物陈小姐思夫
第31回 重台赠钗忽睹得病 无奈只得吐露衷肠
第32回 巧丫环吟诗探心病 老夫人设席庆奇逢
第33回 昭君送杏元联姻 邹公回府知根由
第34回 穆荣会试游泮水 春生赴考上长安
第35回 骂礼部邱魁却婚 陷榜眼黄嵩设计
第36回 众举子午门殴打 圣天子金殿问供
第37回 三法司奉旨审奸 两奸贼法场受刑
第38回 雪沉冤封官赐爵 代巡狩削佞除奸
第39回 显亲扬名巡按谒墓 升官立后状元报恩
第40回 赐完婚洞房花烛 大家封恩赐团圆
第一回
老忠良衙斋自叹
圣天子钦召梅公
词云:
离了朝官位儿,跳出是非窝儿。清闲老人家心儿,消磨了豪杰性儿。寻一块无人地儿,做几间矮矮房儿,打几扇窗儿,种几株树儿,山上有草牧羊儿,池塘有水养鱼儿。到了春来养花儿,到了夏来乘凉儿,到了秋来观菊儿,到了冬来踏雪儿。一年四季收些五谷杂粮儿,做几坛酒儿,杀几只鸡儿,烹几尾鱼儿,请几位知心的老儿,猜拳行令儿,讴歌唱曲儿,只吃到三更斜月儿。怀中抱子儿,脚旁睡妻儿,这才是无忧无虑快活逍遥一个老头儿。
诗曰:
自古高风重大儒,忠君爱国费踌躇。
身至谏垣心辅政,岂知天意不能除。
奸邪反作君心腹,忠良颈血溅当街。
文明日盛消群党,方显男儿是丈夫。
话说这部奇书,出在大唐肃宗年间。江南常州府有一清廉正直之臣,这位老爷姓梅名魁字伯高,夫人邱氏,所生只得一位公子,名璧字良玉,自幼与侯鸾之女结亲,因各为官出仕,故而未娶。单言梅公乃科甲出身,初任特授山东济南府历城县知县。荣任十余年,为官清正,只吃民间一杯水,不要百姓半文钱。常闻起卢杞为相,信用奸邪,出具银钱宝玩,结交权党,都是剥削小民,席卷地皮之辈,但逢如意,就升转得快,不上几年,可任之极品。一切清廉正直之臣,又不能升迁,他还要寻出事来拿问他。可怜把那些忠良,贬的贬,杀的杀,不知害了多少官的性命。这梅公幸喜他还有故交同年的,有几个在朝做到大位,故此才做得这几年官,不是同年之力,不知怎么结局。
你说这几位同年是谁?一个是江南扬州府江都县人氏,姓陈名日升,字东初,官居吏部尚书;一个是淮安府山阳县人氏,姓冯名乐天,字度修,官居都察院左都御史;一个是河南开封府考城县人氏,姓党名进,字懋修,官居翰林院大学士;一个是山东兖州府济县人氏,姓陆名福斋,字尔修,官居詹事府正詹事。这几位老爷,都是梅公的年兄,刎颈之交,故在京中照应,是以卢杞不能下手害他。
梅公平日无事,常对夫人说道:“我看现在登科发甲的官员,哪个能与皇家出力,爱惜黎民,报皇家知遇之恩?只知逢迎上司,谋干迁擢。若奉迎上司,必要金银珠宝、玩好古物,才能高升。你想,若要如此进献权党,至少也得千万金方能充裕。我想一个读书之人,十年寒窗,磨穿铁砚,哪有如此财宝?若要进献当道,必须剥削小民脂膏都为己有,才得荣升。下民易虐,只怕上天难欺。我这顶纱帽,也是十年苦换来的。又蒙皇上天恩,祖宗福庇。在此化民以正人伦之事,岂能效那贪官,拿珠宝去馈送上司,并那当道的权贵。我乃赖天之福,在此为官,做一日官,治一日民,尽一日忠。恐不做官时,回家同老妻儿子守着几亩薄产,乐于林下,也是人生在世一常要我梅魁结交上司,送馈权党,谋干升迁,断不敢做没天理丧良心的事,且自由安天命而已。”
忽一日没事,梅公与夫人闲坐谈心:“光阴如箭,不觉在此任所,已有十多年了。此日喜得没事,后日又是夫人的寿诞,我想备两碗肴菜,与夫人上寿。”夫人道:“年年要老爷上寿,难为你了。”
于是梅公即吩咐院子传出去,叫值日买办买菜,院子答应道:“晓得。”即将买菜单子,交与买办。不多时,买办将菜送进宅门上。你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两把菠菜,八块豆腐,半斤猪肉,两斤水酒。家人送至厨房备办不提。再说梅公叫家人请公子与夫人上寿,公子听得,即起身来整顿衣帽,叫书童锁了书房门,一路走进内堂,只见老爷与夫人对坐谈心。公子说道:“爹爹母亲在上,孩儿拜揖。”梅公与夫人说道:“我儿坐了。”
梅公道:“今日衙中无事,后日又是你母亲寿诞,叫你来把盏上寿。”公子道:“孩儿知道。”不多一会,家人就托出四碟小菜,两碗猪肉,两碗菠菜豆腐,三双杯筷,安了坐位。梅公与夫人上坐,公子旁坐。梅公对夫人说道:“你我也算晚景有靠,此酒席虽不丰美,但孩儿礼节不差,后来必成大用。自古道:‘为师夸徒,必不是好师,为父夸子,必不是好父。’只是我为父母,不是那不成才之父,夸为子的胸中之才。这一向不曾与你讲读,你把平日所习的经艺,呈上一篇,与为父的看看。”
夫人对梅公笑道:“孩儿读书,原以功名为念,一朝脱白挂绿,继你一脉书香,还有什么讲究?”梅公道:“你乃妇人家见识,哪知世间道理。圣人云:‘正则守经,乱则从权’。如今圣上被奸臣卢杞蒙混,总不能进朝见驾。倘若升金阶面奏,除奸保忠,将卢杞一党奸贼,启奏龙颜。若圣上准奏,将卢杞一党,斩尽杀绝;若不准奏,下官必定遭其害。即斩首市曹,我亦含笑于九泉,纵死亦瞑日,留得一个好名,传于后世者也。一不负皇恩忠心未报,二则生于盛世,千载难逢。那时,我梅魁亦能见祖宗,方称我志气。下官说孩儿,无非看他心迹如何。倘若名登金榜,那一班狐群狗党,横行于朝中,恐此子效尤,干那结交权党,势压班僚,丧名失节的事,岂不辱我一门清白?且辱祖先,被人唾骂。读几行诗书,倒不如隐姓埋名,乐守田园,以为正理。”夫人道:“老爷教训孩儿,甚是有理。”夫妻又闲谈了些家常之话,渐渐日色西沉,席散各归寝室不提。
却说第二日,梅公洗脸已毕,正要打点坐堂理事,忽听得宅门上差役禀事。不多一会,只见管宅门家人禀道:“外面有报子二名,说老爷奉旨内升,要求给赏钱。”梅公沉吟,叫把他们带进来。家人回转,即带进那二名报子。他们手执报单,跪在丹墀,磕头禀道:“小的们是吏部衙门执路报子,报老爷高升极品。”
梅公闻言,哈哈大笑:“你们起来,有话问你。只是我老爷虽是科甲,在此做了十数年贫官,恰是很穷,从不爱民财,又不徇那绅衿情面,并没人在京谋干升迁,亦没得珠宝,上司打点,因何报我升迁?莫非你等报错了?我想并没有此事。”
报子复又跪下禀道:“小的们怎敢错报?现有皇上圣谕在此,请老爷观阅。不知是那一位老爷,保举此事,皇上天恩,特升老爷吏部都给事。”梅公看了上谕,见上面写道:“朕谕陈日升知悉,卿可行文与梅魁等十三员知道,朕念尔等久历外任,治民有方,居官清勤,已属应升之员,作速来京可也。因朕前见梅魁有忠烈之志气,着升吏部都给事,余者升用可也。特谕。”梅公看了上谕,又把报单一看,道:“尔等外面伺候,自然有赏。”
入至后堂,夫人笑说道:“恭喜老爷高升。”公子也来作揖道:“恭喜爹爹高升。”梅公道:“哎!夫人。这也是命该如此,故有此上谕。”夫人、公子大惊道:“老爷高升,赖祖宗福庇,方才有这机遇,圣上才想着,老爷怎么说命里该当如此?这话是怎么说起?”不知梅公说出怎样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闻王命忠臣训子
为升迁诰命劝夫
词云:
不喜皇都帝畿,只爱山野村居。说什么绣户珠帏,怎比俺茅舍竹篱。说什么四马驾车,怎比俺藤床竹椅。说什么玉佩金鞍,怎比俺麻鞋草履。说什么爱妾美姬,怎比俺稚子山妻。说什么珍馐百味,怎比俺麦饭黄齑。兴来时做首诗,画的是海棠花蕊,爱的是红莲出水。蓦回头,菊绽东篱,又不觉冬梅雪里,不管是和非。见村童路半回,绿柳影里游人戏,红杏村中飘酒旆,你争名夺利求富贵,怎比俺水秀山青隐士居。
诗曰:
忙忙碌碌治黎民,忽闻王命召登程。
抛妻撇子心耿直,犹将身首报君恩。
话说梅公道:“你哪里晓得内中之事。且打发报子去了,回来再与你们讲。”梅公走进卧房,将分金称了几两,又称了三星,将红纸包好,托在手上,走进前厅,吩咐把报子传来。
家人答应,即便把报子传进。梅公道:“我却是个穷官,有劳你二人远来报我。这是俸金银四两,送与你二人做喜之礼,只轻微得紧,这是三星,为你二人一饭之需。”报子跪下禀道:“小的怎敢领老爷之赏。只是老爷有好亲眷,写几十家与小的报报,这是和领老爷的赏一样。”梅公道:“我是个寒儒,怎么有好亲眷?纵有几家,都是困守田园,乐于山水的乡农,怎好劳你们去报?还是不去的却好。”报子见梅公正直,不敢多言,只得磕头谢了赏,去报别家不提。
梅公回到后堂,吩咐备酒,仍照昨日一样,不要过费。
家人答应:“晓得。”梅公对夫人说:“我与你母子二人今日分别,不知可有相会日子否?”夫人道:“老爷这话,怎么讲起?进京,少不得我与你孩儿同一路而行,那有分别之理?”
梅公道:“你与孩儿不可随我进京,可收拾回转常州。一来你母子也归故土,二来家中还有几亩田地,足可供你二人薪水之费。你们若随我进京,则不可。我一进京到任之后,就要起奏卢杞、黄嵩这一班奸贼,若然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恨不得咬他的肉,粉骨碎尸,方泄我之恨。今蒙圣主擢用之恩,敢不尽忠于国,我眼中岂容得这一班狐群,我就将此性命拚了,有何含怨?倘若我刑斩之后,你母子在京中,卢杞那贼,怎肯放过你们?他必要斩草除根,可不绝了我梅门之后。你们在常州,一闻有什么吉凶,还可改名换姓以避难。待孩儿日后可以立身于廊庙,那时见机而行,暗约众年伯叔,一同参奏,岂不是个长远之见?即不能出仕皇家,亦可以耕种田园,存身于后世,必要随我进京干什么?”
夫人道:“我母子不到京中也罢,只是你在京都任所,何人服侍?况老爷年迈,冷暖饥寒,谁人照应?”梅公道:“只此一言,足感夫人盛情。一到京城,必与奸贼见个高低。若是圣上准了我的本章,削除奸党,那时再着人来接夫人和孩儿到我任所不迟。”
正在说话之间,那宅门的家人禀道:“城众乡绅,来恭贺老爷高升,都在迎宾馆内,还是不会,还是会?”梅公道:“平日我从不会客,今日他们既来,我也要与他们会一会。”家人答应:“是。”正要走出,梅公道:“且慢。与我吩咐礼房,填写官衔帖子,备办伺候拜谢。再吩咐号房,凡有一应送礼之人,一概拿我的名帖璧谢。不要来回,容日后拜谢。”家人即吩咐书役,不必交待。
于是梅公穿了补服,乡绅一齐上前迎接,说道:“恭喜老爷得台垣之权,乃国来祯祥之兆也。”梅公谦逊了一会,于是各分宾主坐下,众绅士道:“治弟等得老父母在此作宰,实旷世之幸也。闻老父母都谏之迁,又出自上意,将来必至三公之位,治弟等子侄,他日必出于门下矣。”梅公道:“岂敢!只是弟在此为官,却没有苟情等弊。至于内转,蒙天子之恩,为臣子岂不忠心,削除朝中奸党。弟蒙诸位先生奖论,真有愧耳!”
不提那梅公与众乡绅叙话。再说夫人着家人收拾行李、细软等物,便对公子说道:“我儿,你父亲执意要与皇家削除奸党,只是灭门之祸不远。”公子道:“母亲所道正是,但爹爹并不以生死为念,只要做一代名臣,故尔捐躯为国也,是人臣之道也。”
正说之时,梅公送绅士去了,回转宅内,脱了补服,见那些人收拾行李物件,便暗暗点头。无非人生名利攸关,故此一世奔劳。只见夫人、公子在内堂讲些苦言,便走进内堂,说道:“夫人,你与孩儿低言悄语,说的是什么事?”夫人道:“我与孩儿在此,想老爷进京之事,孩儿说道,这也是人臣之道也。”梅公道:“夫人。”又看了一看公子,把手拈着长须,便哈哈大笑道:“好!好一个人臣之大道。夫人,我孩儿将来竟有下官之风,非是那不肖之辈。只此一言,只见他的志气不凡的了。下官今日即颈血溅地,也没身后之虑了。”
便携夫人之手,又叫公子道:“我儿也进来。”同到内堂,梅公叫丫环把箱柜拜匣等,一概取过来,亲自用钥匙一一开了箱子等件,与夫人、公子一同检点。只见其衣衫裙袄、宫衣圆领数件,其余的不过是些布衣布服,别无他物。又把拜匣开了,内中只有俸金三百两,并无金珠玉器。
梅公自将俸金五十两,余下的并箱笼等物,都交与夫人,便说道:“老夫做了数十年官,只此而已。你与孩儿即便收拾,动身回常州。我已吩咐传下船只伺候,准于明日开行。”梅公说毕,又叫执事人等前来,吩咐道:“明日送夫人、公子回乡,后日拜辞上司各位大老爷与城乡绅,只候署印老爷一到,我交卸了,即便起行。尔等速备小轿一乘,驴子二匹,供我路上长行足矣。”书吏出外备办不提。
且说这位梅老爷又传众衙役并三班、六房、书吏人等,齐到后堂。于是,众人齐到后堂,参见梅公,分班站立两旁。梅公见衙差役人等,一个不少,便开言道:“尔等俱是我署中书役人等么?”众人一齐禀道:“是!”梅公道:“本县奉命进京,尔等心中以为何如?”众人道:“老爷荣任高升,真乃加官进爵,衣紫腰金之先兆也。”梅公道:“我在此做了十数年官,也却没甚难为尔等也,只是弊窦却也清除。本县去后,各宜遵守条约,不得仍蹈前辙,有碍于本官之职守,即不忠也。本官既有沾于官箴,尔等岂能逃于法网之外,必带累于父母,即不孝也。自古道,忠义孝亲,此为人一世之名节也,尔等日后以忠孝节义,自有上大昭察,远报儿孙,近则尔等身享福寿康宁,乃久远之庆矣。”众人道:“小的们谨领老爷的明训。”磕个头起来辞出。
梅公转身,欲向后去,只见宅门上禀道:“有各位上司大老爷,差人来恭喜老爷,还有书字面交。”梅公道:“外面有多少人?”家人道:“是省以及同寅诸位老爷的家人,俱在外面伺候,要见老爷,有书交禀。因家老爷吩咐众衙役,故而不敢进来。”梅公道:“你与我回复各位老爷的管家说,书信不消看得,叫他们回去,多多拜上他们的主人,说我改日拜谢辞行。再者,我到京中之后,少不得忠则忠,奸则奸,都自然呈上皇帝之前,听从他的旨意罢了,要书做什么?”
家人答应,走出外面,照梅公吩咐之话,同那些管家说了。各人满脸羞愧,即拱手而散。列位你说这些省的各位上司,为何先着家人来恭喜梅公,这是什么意思?无非见皇上亲点内升,不知怎么样恩宠。那来的书信,无非是要梅公在京替他们照应。是这个缘故,所以梅公早已看破,便一概回绝,也不等那些家人面见。他们自然回转,一一禀告他们的本官。那些上司,也少不得担些鬼胎在心中,免不得又要写信进京与那些奸贼座师,此是后话不提。
再说梅公开发那些上司的家人去了,便带着笑说道:“如今世上真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自叹着进入室内,见夫人与公子俱各收拾停当。夫人见梅公便问道:“老爷方才与何人说话?”梅公道:“下官方才传衙役教训一番,正要进后堂与夫人饯行,不意那些没廉耻的上司,俱着家人来恭喜,拿些书信来托下官。你想,我今日要去见他们,可轻易容一见?我方才笑的,是丈夫不可一日没权之故耳。”夫人道:“老爷便怎么样了?”梅公道:“他们的书信,便原封带回,一概改日拜谢。夫人,你说好笑不好笑?”
夫妻正说话之间,家人禀道:“酒已齐备。”梅公吩咐:“请公子饮酒。”三人入席,梅公向夫人说:“你母子回乡,自立门户,勤耕苦读,且勿以我在京为念。日日教训孩儿,不可游荡,以致有那些非法的书帖等件,入在那乡府州县各衙门中。你须切记我的话。你看我年登五十,居官多年,未有片纸、只字字迹出入公庭。汝等回家,不可坏我的名声。”夫人道:“这个自然,遵老爷的教。只是老爷在京做官,也要见机而行,凡事可忍则忍,不可以性傲居心。自古道:‘三思而行,再思可矣。方不愧君子之大度。’至于卢、黄等辈,只可推三分呆处,不可傲性要紧,望老爷察之。”
梅公听得此言,不觉须眉直竖,拍席叫道:“夫人你说哪里话来!我恨不得即刻到京,把这一党的奸贼,亲手碎戮其尸,食其肉而寝其皮,怎么还要三思而行?从前常与夫人说过,恨不得一时见驾,今者天从人愿,圣天子恩重如山,以知县之微员,而擢升科谏,倘能再授俺上方剑在手,杀尽群奸颈上头。”气冲冲把盏筷一推道:“明天夫人回乡,也该早早安寝。”吩咐家人把酒席撤了,好生收拾,小心火烛。梅公与夫人进房安寝,公子回到书房,着书童收拾琴剑书籍等件,忙忙碌碌,不觉更深,方才就寝。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早晨,梅公与夫人起来梳洗,公子来至卧房请安。夫人道:“我儿今日如何起来这等早?”公子道:“今日乃是母亲寿诞,孩儿特来拜寿。”梅公道:“今日是夫人生辰,我却忘怀了。”吩咐家人,备办香烛伺候。于是,梅公与夫人行礼过后,公子也拜过寿,家人又叩过了头,起来,然后就摆下小菜碟子。梅公与夫人用面,家人打发行李上船。
夫人、公子用毕酒饭,又拜辞了官署里面神祗,又与梅公拜别。公子也过来拜别爹爹。夫人又说了细话,叮咛道:“老爷一路要保重身体,寒着衣,饥进食。”说不尽家常话。家人又来拜辞梅公,夫人问道:“老爷带几个家人进京服侍?”梅公道:“我不用多人,只用梅白随我进京,其余都随夫人回去。”
正说之间,只听得署外有千百人声音的嘈嚷。梅公与夫人、公子,并署的家人,不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众黎民哭留青天
贤县主慰劳赤子
词云:
归来重垒旧生涯,潇洒柴桑处士家。茅屋儿不用高和大,爱清闲岂在繁华。纸糊纱窗竹榻,挂一幅丹青画,插几枝得意花,自烧香,童子烹茶。
诗曰:
黎民闻知贤县升,攀辕卧辙泪盈盈。
只因正直无私曲,总得芳名满道称。
却说梅公与夫人忽听得外堂喧嚷,不知何事?正在惊慌之间,只见宅门上家人禀道:“外面书吏要见老爷。”梅公道:“夫人请进后堂。吩咐传他进来。”即刻,书吏进来叩见。梅公问道:“方才大堂外面是何人暄嚷?”书吏道:“小的们正为这件事。禀明老爷的,是众百姓闻知老爷高升,他们把城门都闭了,罢了市,要留老爷在此。”梅公听了道:“原来是这个原故。你们出去说,叫他们不要喧嚷,本县即刻升堂,有话吩咐。”书吏答应,出来对众百姓说知,就不喧嚷了。
梅公与夫人、公子道:“众百姓同心,也是难得的。”夫人道:“这都是平日爱民的结果,以致有此。今日这些万民,感你名声,这也是为官的难得的。”梅公道:“你们且慢下船,等我把众百姓打发散了,方可出城。如今城门已闭,怎么去得?”说毕,吩咐打点坐堂。
众百姓听见声响,一齐跪下。暖阁一开,梅公坐堂道:“尔等众百姓有年纪大的上来,本县有话问你。”内中有几个年长的,就在暖阁旁边跪禀道:“小民等蒙老爷天恩,没齿也不敢忘。只是老爷在此做了官,果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强民化为良民,奸诈不敢生风。倚势乡宦,老爷一体都治。专务除奸扶弱,不避权贵,不爱民财。但凡审理轻重事件,虚躬鞠问,再没暴燥极刑之苦。衙门诸色人等,不敢倚势凌人,征收钱粮,除绝弊病,真是民间世世之父母也!今闻老爷高升,只是小民等愿求都堂与诸位大老爷,保留老爷,以升任之衔,留在此地。小民等情愿供给老爷薪水之费。若是老爷一定要进京见驾,小民等也写一本,随后进京,呈于圣驾前,要留老爷在此为官。”
梅公笑道:“众位贤百姓请起。尔等真心真意,苦留本县。至于内升,出于上意,尔等各宜安本分,不宜鼓噪。本县在此为官,亦不过为皇家出力,而为报国忠心,爱育黎民。至于尔等说我不畏势力,不避权贵,征收得法,化奸为良,这些事不过是为官之人当为之事也!尔等百姓当以祭祀孝悌为先,至要至要!本县离任之时,必有新官到此,交待之时,本县嘱托以爱尔等众百姓就是。”
众百姓听得道梅公真意要进京,便一齐跪下道:“老爷岂不知朝中奸相乎?卖官鬻爵,似老爷这样正直清廉,未必容得那班小人之态度。倘若触犯了奸相,必有不测之虑。老爷要知道进退,与其受奸人之害,不如告归林下,与夫人、公子在小民历城县居住,凡事不要老爷费心,都是小民等替老爷措办何如?”梅公道:“众位贤民所言,甚是有理,都是为本县忠心。只是圣命在身,皇上以本县为心腹,我焉敢不效犬马之劳?皇恩重大,尔等岂不知本县?今劝尔等回家教训子孙,敬重父母,为兄要宽,为弟要忍,总把忠信孝悌,时时教训汝等子孙,且士农工商以耕读为本。本县有一对联送与诸位良民,以作遗爱之记,对云:‘叶可养身须着意,事非干己莫劳心。’”梅公吩咐已毕,众百姓见梅公实意要去,便一齐大哭起来,道:“老爷要去,小民等情愿保老爷一同长行。如有须用等件,小民等一一奉敬,但不能让老爷独自进京。”
梅公道:“尔等贤民,不是要本县扬显于亲友,是要本县损民辱亲。但尔等贤民,俱是真心,可念本县忠于君,爱于民,故有保留之意。设若朝中卢贼闻知,反疑本县买嘱民心,违悖圣旨。万一这个奸贼启奏一本,说我梅某收买民心,藐视皇上,不遵国体,欺君不趋朝觐,龙颜一怒,我就死无葬身之地矣!众贤民若让本县进京赴阙,朝视龙颜,就是杀身之祸,也得个扬名于后世,足感尔等全我梅魁显扬之名,不为枉世。”
梅公说到此处,众人啼哭道:“老爷所论极是,小民等怎敢陷老爷于不义。但老爷去后,再没有似老爷这样消廉正直无私青天,这是小民等无福。遵谕便候老爷荣升。只办得清香跪送,设长生牌位供奉,如同是老爷一般。”梅公道:“怎生受你等厚爱。”又重新吩咐一番好话,于是众百姓方才起身,悲哀而去。
梅公含泪退入后堂,夫人、公子方才拜别,两下各自含泪。夫人、公子上轿登舟,众家人一同回常州。这且不表。
单言梅公在衙内,与苍头梅白收拾行李,且自安寝。又传值日的衙役,进署安宿。一夜晚景不提。次日早晨,梅公吩咐打轿,传听事、书吏,各用名帖往拜上司与乡士老爷拜辞。书吏回禀:“俱已伺候。”梅公上轿出衙拜客,非止一日。那日新官已到,梅公即便交卸了仓库、城池、案卷等件。一来是梅公内升,新官不敢刁难;二来梅公并没私弊,因此不费艰难,三五日一概交清。交卸之后,到第三日起程进京。众百姓等已备下万民衣伞等物件,送与梅公。跪下满街百姓,好不热闹。只见家家户户,点烛烧香,都写着长生牌位。
众百姓将万民衣献着,万民伞撑着,梅公正走,众百姓不舍,都拥送城隍庙内。庙僧迎接梅公进庙,拈香拜神已毕,众百姓把万民衣与梅公穿上,又将靴子换了,将酒敬过三杯,百姓们叩首而哭,甚是悲哀。梅公道:“众贤百姓请起,待本县这里拜谢辞行了。”众百姓还拜于地下道:“折杀小民。”梅公方才上轿出城。
梅公自己将行李收拾停当,只见那城上司乡绅,早在十里长亭等候送行。又见那些百姓,办席如山,都是饯行之人。不多时梅公到,众百姓迎下亭来。梅公望见,慌忙下轿,在这旁一躬到地道:“卑职有多大职分,怎敢惊动列位大人并诸位老先生。”
众上司一齐上前,扯住了梅公的手道:“老先生荣任,弟等当为老先生饯送,何必过谦。”于是拥进亭中,梅公不得已,勉强饮三杯,又说了多少趋炎附势的话,方才起身。梅公俱已一一谢过。又见城乡绅也恭敬三杯散去,然后众百姓都一齐叩拜,也捧着壶敬奉三杯。梅公道:“众百姓请起,本县领尔等盛情就是了。”梅公见众百姓跪拜于郊外之地,只得也连饮三杯,说道:“怎忍与尔等分别?争奈圣命在身,故不得已而去。尔等回家,各宜敬父母,务习本分,以耕读为事,不可闲荡奢华。”众百姓道:“不敢不遵老爷金谕。”梅公方才洒泪与众百姓分别。有诗为证:
依依东鲁十余秋,心正民淳倚邑候。
恨无替得端方宰,辜负贤民为我留。
不言众百姓分别,各自回家。单言梅公与梅白主仆二人。若是别个,便觉凄惨;梅公平日生性好静,就是在任,所做十数年官的时节,那一日不是早起晚眠。
那一日在路趋行,见面前来了四匹牲口,上骑着四个大汉,都穿的是公役服色,迎着梅公轿子,离不多远,一见梅公便问道:“请问一声,老爷从哪里来的?”梅公道:“我们是山东来的。”那四人一齐跳下牲口来,又问道:“爷们知道省城梅大老爷,可曾动身否?”梅公道:“是那个梅公大老爷?”那人道:“山东济南府历城县内升吏部都给事。”梅白道:“这不是梅大老爷吗?”
那四人就把牲口拴在路旁树下,赶一步向前,叫轿子且住着:“俺们有话禀老爷。”当时轿夫将轿子住下。那四人在轿子前跪下,叩禀道:“小人们是本衙头接衙役,叩见大老爷。”梅公道:“你们是吏部衙门差役来迎接的么?”
四人一齐跪下道:“是”。梅公道:“这途中无事,尔等与我前面寻有僻静房子,我有细话问你,不可扰乱。”四人叩头答应:“是”。站起身来,在树下解了牲口,正欲前行,梅公又叫住下,吩咐道:“你等不可大惊小怪,吓开店之家。”四人答应道:“小的们晓得。”方上牲口,齐往前行,找寻了下处。
轿夫抬了梅公,往前慢走,日已中天,看看晌午,只见头接衙役,又迎着禀道:“启老爷,房子已经寻下。”梅公道:“尔等领着轿夫,同到房子里去。”又见人跪禀道:“小的是开店的,叩见大老爷。”梅公道:“起来!”于是梅公下了轿,衙役领着一直引进里面。梅公抬头一看,只见朝南三间小厅,左右两旁摆下全堂交椅,中间设了公座笔砚,刑杖签筒,一概俱全。梅公看了又看,往后又走。转过屏门,一看又是二间书房,已设床帐朱漆交椅,俱已停当,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梅公在内安息,只见店中服侍之人,送上洗脸水来,梅白接了,与梅公净了脸。又送一壶茶,少刻捧了杯筷灯烛等物来,梅白点烛,安了座位。梅公入座,吩咐道:“下次不消过丰,只喜淡泊俭省,不喜美味佳肴。”众衙役答应:“晓得。”
梅公饮酒之间问道:“你们是吏部衙役差来迎接的吗?”不知梅公有什么话问他们?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梅公路途遇头接
见奢华规戒来人
词云:
一日百般事,人生不自由。怕贫休浪荡,爱富莫闲游。好学终成器,勤耕必无忧。要得身富责,但何苦中求。
诗曰:
勤王政务懒奉迎,规戒从人莫浪名。
自古男儿宜节俭,自然家道有余盈。
话说梅公饮酒之间,向那四个衙役道:“你等一向伺候前任的官,自然是晓得的。朝中政事,目下首相卢杞、礼部黄嵩那一班不存国体的奸贼,如今是如何样作为?尔细细地说给我听。”众人道:“卢太师是皇上恩宠,礼部黄嵩仗太师的势,真正是人人害怕,个个钦遵。在朝中之官,无不侍奉。今老爷连升进京,也须要先结交太师,面礼部黄嵩亦要留心。这是小的们谨禀大老爷,听大老爷的主裁。”
梅公听说大怒道:“尔等胡言乱语,我也效他们结交趋奉不成!我今进京师,偏不奉承他们,看他们奈我何?如一时恼了我性子,只怕这一班奸贼,也不能安枕。”越想越气,立起身来吩咐:“收了罢!你等早回去睡了,明日早晨伺候。”众人应道:“是!”各自安寝。
次早,梅公起来,梳洗毕。只见店家送茶,吃茶已毕,便设下酒席,服侍梅公。梅公道:“前已吩咐你等,不要美味佳肴,又如何办此席面,是何意也?”于是,梅公用了酒饭,起身闲步。只见壁上挂了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山的图画,不意触了忠臣之念,却见有笔砚在此,便随手拈起笔来,在那画幅上题了四句诗道:
昆仲当年饿首阳,至今留得姓名香。
若存叔季如今世,岂忍群奸立庙堂。
梅公把笔丢下,见梅白禀道:“轿夫在外伺候已久。”梅公称谢了店主,上轿起身,数里之路,遥见前面头接的人役,同了衙门诸色人等,一齐上前迎接大老爷。梅公吩咐:“起来,你等在公馆伺候。”于是,众衙役在公馆伺候不提。
且言头按四人,与梅公行不数里,进了京城,直奔公馆,安顿了行李。梅公于是传书吏衙役进来,说道:“衙门仪注,尔等照常办公,不可移错。”书吏衙役答应:“是!”梅公道:“我已择五日后上任,即去礼部衙门挂号,明日上朝。”书吏回禀道:“四处衙门俱没统属,只有兵部衙门,要用红绿纸扎。”
梅公道:“一概不许用。”书吏叩头,出了公馆。梅公又叫头接四人进来,吩咐道:“你等路上办事,小心勤劳,你四人轮流值日伺候。”四人叩头,谢了出来,好不心喜,说道:“今年运气兴旺,新官上任,就点了我四人做值日的头役。”心中十分欢喜,不在话下。且说梅公又传买办,只见外面进来了八个人,一同跪下禀道:“小的们叩见大老爷。”梅公道:“买办何必多人,只用一人足矣!其余各自回家为农、为商,岂不安妥?何必在此衙门内吃苦当差做什么?”众答应:“是。”一同叩头山外,众议道:“新官只用一人买办,我们大家公议一人,还是轮流当差,还是合众公办?”众人道:“还是推派一名出来,与众公办是了。”兹且不提。
再说梅公一宿晚景已过,次日,五鼓上朝,来至午门,走入朝房,见各同年兄,谈些闲话。不一刻,钟鸣鼓响,圣上临朝。文武百官,朝参已毕,各依班序,立在两旁。梅公又在品级台前跪伏,口中奏道:“臣,山东济南府历城县知县,今升吏部给事梅魁见驾。愿吾主万岁,万岁,万万岁!臣樗栎庸才,今蒙圣恩,不弃微贱,拔升台垣,虽粉尸碎骨,难报天恩于万一。”天子向梅魁说道:“卿是梅魁?记得卿初进之时,满腹经纶。故念卿久在东鲁十年,今授卿为直谏之人,方不愧济世之才也。”梅公又重复顿首跪奏一番,谢恩退班。圣驾回宫,众官各还府宅。
且言梅公回至公馆,用过早饭,传衙役打小轿去见相府听事,书吏禀道:“请老爷下轿,已是相府。”梅公道:“怎么在此下轿?”听事、书吏不敢再禀,轿夫只得抬进栅栏。
梅公在轿内观见那官厅内坐了无数的官员,俱是问安叩见的。又见两旁栅栏下马牌前,轿马纷坛,不计其数。梅公吩咐把轿子抬至仪门正中,方才住了步。只见那仪门闭着,见那东角门外,坐了无数官袍玉带的官员,见梅公的轿子抬至仪门歇下,便喝道:“你那里是个什么官?敢在仪门中住轿。”
听事吏役执了手本,抢行一步禀道:“这是新官吏部都给事梅老爷来拜相爷的。”那官说道:“即是新官上任,为何事轿子抬进仪门正中?也不安个仪注,就来见相爷么?”又一官道:“也罢,念他是个外任新升,不同他计较。你得把规矩加厚些,方见得俺家的相爷。”听事回禀:“启老爷,有相府门官索取规礼,方肯与老爷进禀。”梅公道:“规礼要多少,方能禀见?”
书吏回道:“常例的规礼,升转吏谒见相爷,须得千金,门包最少亦百金,方得相见相爷。”梅公便冷笑两声,说道:“有如此奇事。”此时,用手本将轿帘推开,向那门上的官儿点了点头,道:“我来有话向你讲。”那官当是交门包给他,带了笑脸,走至轿前。梅公道:“请你替我多多拜上你家相爷,我是新任吏部都给事梅魁,原任是山东济南府历城县知县,特来谒见相爷。全一全仪注,是这个道理。你等如果容我见,我就见;如不容我见,我就不见,却又何妨?为什么要这许多规礼,又要什么门包?这是奉旨的,还是你家相爷的定例?我想倒有两句比话,合着你家相爷的规模:‘却不道是调和鼎鼐三公府,便是那魑魅魍魉势力家’。”梅公吩咐将手本存下,打轿转去见二位老爷。轿夫只得抬转了轿子,出了西栅栏,往都察院衙门,这也不提。
再言相府的门官,被梅公白骂了一场,又见他抬起轿子,竟自去了,丢下手本,心中大怒,道:“这个狗官,如此放肆,敢在此地大模大样。”众人道:“他既不知死活,我们照他说的话,面禀大人,看大人把他如何?”门官拿了手本,进内书房,见礼部黄嵩陪了相爷在闲谈。门官站于身旁,卢杞一见,便问:“你手中拿的什么帖儿?”门官跪禀道:“是新任吏部都给事梅魁的手本。”卢杞接过来一看,便问道:“可在外面?”
门官回道:“这个官儿的话,行的事,一点也不合仪注。”卢杞道:“他便怎样说?”门官就把不下轿,不送礼,丢下手本,把轿抬回去的话,自头至尾,一一回禀。黄嵩在旁气得眉目直竖,开口说道:“哪有如此放肆、如此大胆的官儿!太没有规矩!他竟不知利害。如不早早问他一个失仪的罪儿,故违国典,必先杀此倔强的匹夫,以免日后唇舌。”却不知卢杞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谒东阁险遭不测
拜都院误触良朋
词云:
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悦,且欢悦。万事成功总在天,何必劳苦千万劫。莫胆怯,放宽心,金谷繁华眼底尘。淮阴功业锋头血,陶潜宅畔菊花黄,范蠡湖边芦絮雪。时来顽铁有光辉,运去黄金无好色。逍遥且读古人书,到此方知趣味别。粗衣淡饭耐久长,养得浮生一时拙。
诗曰:
耿介端方古世多,专心护国出淮河。
忠肝义胆梅都谏,不怕威严黄与卢。
话说卢杞听到黄嵩的言语,哈哈大笑,望着门上人说:“他是个穷官,哪有规例!把帖子存下,他也是无钱之故耳!”
门下人见相爷不动怒,反带着笑看那帖子,只得走了出来,与伙伴们说知,大家气恼不提。单表卢杞对黄嵩道:“此人大才,老夫久有心收揽他,些许小事,可宽恕之。且慢慢地收其心,看他如何,再作道理。”
不言卢杞、黄嵩。再言梅公轿子到了都察院衙门,听事便将帖传进内堂,传话出来:“请进。”梅公下了轿,走进大堂,只见冯公同了吏部陈公、詹事府陆公等,俱一齐接至檐前。梅公上前行下礼后,冯公挽住说道:“年兄,你好见外,何必行此礼?我早知年兄必来我处,故此请了二位年兄在此奉陪。”挽住梅公,一同走入内堂,各行了常礼,序齿分宾主坐下。
冯公、陆公开言问道:“年兄久住东鲁,弟等刻刻思念,今日年兄内升都给,可谓喜庆矣!我等俱真快乐也,早晚得常领训示矣!”梅公道:“弟与列位年兄久别,欲睹尊颜,真难晤面。今蒙圣恩,擢立台垣,得以领教诸位年兄,实乃三生之幸也。”冯公问道:“年兄可曾去见相爷么?”梅公道:“方才从那里来的。可是,不好说与列位年兄知道。”陈公道:“是怎样?”梅公道:“弟同列位年兄俱是皇上中的进士,做皇上的官,治天下的民。方才弟在那奸相府前,有那一班不知羞耻的,和他的一群狐党家人,不分邪正,都是一概而论之。我去见他的时节,那奸贼门上的家人,要什么规礼,又要什么门包,须一千金,方才传禀。列位年兄想,弟可有一千金贽见与他?被我白骂了一场,将手本丢下,即到年兄这里来禀见。”
众公等俱是齐笑赞道:“真乃端方士也!年兄之作为,弟等敬服。”大家谈论了一番,冯公回转身问道:“酒筵可曾齐备否?”家人道:“俱已齐备。”于是,冯公请梅公入席,梅公便辞道:“弟失陪列位。”冯公道:“年兄当面怪弟,聊备一鲐,与年兄洗尘。此三位年兄,特邀来陪年兄的,如此见辞,是何意也?”众公齐留道:“我等久阔别,借此谈心,勿却冯年兄之盛意也。”于是坐下。冯公道:“众位年兄,同到小斋,方可畅叙。”一齐同到书房,梅公见那席前摆的器皿,俱是金玉之类。不消一时,家人将酒菜俱摆在席上,各自谦逊让坐。梅公首席,其余序齿而坐。酒上三巡,家人献上菜来。
不一时菜毕。言不尽的珍馐,吃不完的美味。梅公道:“年兄为何如此过丰,但弟平日则饱食暖食足矣。而年兄如此丰隆,正是弟不敢当也。”冯公道:“这是年兄羞辱弟之不恭也。今日无非便酒几勺,改日涤鲐奉请光顾。想列位伺年,必不他却。”
梅公道:“酒已够了。”冯公吩咐撤去,献茶。不多一时,又摆上茶碟。冯公道:“年兄请各照席坐了。”陈公道:“梅年兄,今日饮酒畅谈,适才所叙年兄之荣任,不卜尊夫人与年侄可曾到否?”梅公道:“家眷俱回常州,弟只带得个老苍头在身边伺候。不瞒四位年兄说,倒是当日为县官,也还罢了。今日荣任,乃弟之不幸也,故家眷一概发回。”
冯公与陈公等大惊道:“年兄何出此不利之言,是何意也?”梅公道:“弟在外任之时,久闻奸贼成党。我今居官直谏,岂容弄权之奸,誓必除之,而为臣当忠君也!”陆公向梅公道:“你如今欲忠,岂不知这班奸贼,俱是圣上恩宠的。你一时未必能除,不若耐了性子,待这班奸贼恩荣稍减,那时我等同参,这班贼子,必诛无遗,岂不两全其美的!”
梅公道:“年兄所言虽是,但弟行居坐卧之中,没一刻不思,怎能容耐!待后慢慢与年兄同立莫大之功以报圣恩,岂不知我心中立志要给朝廷清理,焉能迟缓?但诸位年兄不过是要自家性命而已。我除此奸贼,以免官民之害。倘或遭奸贼之手,难逃市曹之患,以尽为臣之道。那时可念同袍,即援我梅门之后,在为弟者,于九泉铭感矣!目下,闻广东潮州府黄土镇贼兵作耗,屡次劫夺饷银钱粮,以及过路经商之人。列位年兄,这可是卢贼之过么?他如不取消黄土总兵,贼众怎如此猖狂?又听得边关鞑靼,屡次兴兵犯境,抢掠大米,此亦是卢贼之过。他一本免了口外先帝赈济的大米,况胡人以大米如珍宝一般,这一免,又不加重兵镇压,自必有抢掠之行。此二事,依弟之见,先斩了卢杞、黄嵩这一班奸贼,然后复了黄土镇的总兵,着他招安昔日的营兵。关外原与胡人们赈济,自然两下不动干戈,而立见太平矣!”
冯公与众公道:“年兄所论极高。但皇上不以心腹相待,常把忠言当恶言,你我本章,圣上一见,必然不准,反要左袒卢贼,如之奈何哉?恐反为不美,故此无人多事,只好听天子施为,不可强违上意。”
梅公听到不可强违上意这句话,把脸一变,立起身来道:“好一个不能强违上意!怪道年兄们身列百僚之上,无非是个蒙蔽容奸而已!无怪弟只守一邑以至今日乃得升迁,皆是不能迎合上意故耳!众年兄正合着两句古言道:‘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梅公于是走出席来,向上一躬道:“承列位年兄指迷,弟告辞了。”众公见梅公要走,留不住,只得送了出未。
梅公含恨道:“好一个不能强违上意!”走出大堂,向上一躬道:“不敢劳列位大人远送,仪注有碍。”四位俱停住脚步,打了躬说:“遵命了。”四人回到书房,陆公道:“以后不可劝梅年兄了,方才他有气了。若要再劝,必要受他的呼叱。”
陈公道:“梅年兄忠心耿耿,你我不谏,再有何人来?自古道:‘率性者可与同居。’”于是,又重抹了杯筷,入席饮酒叙谈,这且不提。
再说梅公出了都察院衙门,上轿回到公馆。梅白接进去,只见梅公一脸怒气,又不敢问,斟了一杯茶,送在梅公面前道:“老爷请用茶。”梅公将茶接过,将颌下须拈着,自言自语道:“我既出仕于皇家,必不负圣天子用我之深恩,好叫我在九泉见先皇于地下矣。我梅魁真就是一门灭族,也死有余光,不辱忠臣,替祖先争一个美名。”
梅白站了多时,方才问道:“老爷今日拜卢相爷,可曾与他会否?”梅公道:“会与不会,也不问他。那相爷的恶家人,要规礼门包,方才传禀。你想,我哪有千金之款?此时把门官叫来,说了他一遍,将手本丢下,就到冯公察院衙门里来。不想他约了三、四位同年,备了酒席。诸事倒也罢了,只是出的言语,不是忠臣正士之谈。”梅白又问道:“老爷明日可去拜城文武各位老爷?”梅公道:“待上任后再拜客。”主仆二人闲谈,不觉日已沉西。梅白点起烛来,梅公道:“吩咐说,我今日不用晚饭,你自己吃罢。”梅白答应:“晓得。”即送进水来,梅公抹过脸,安睡不提。
次日早起,用过饭毕,出门拜客。不觉又是第五日上任日期,梅公标了红纸告示,有书吏人等迎接梅公,道:“列位诸色人等叩见!”梅公退入私衙。次日朝罢回衙,传书役伺候,今日要拜城文武官员。梅公即刻拜客回衙。到次日,那些各官回拜,又忙了数日,方才没事。
忽一日,梅公在衙闲坐,忽见党公与陈、陆二公齐到,见过了礼,同入书房,叙些朝政。看看日已沉西,明月东升,家人们摆开筵席,设定坐位。梅公谦让了一会,叙齿坐下。家人捧上酒肴,众公又谈些诗赋文章,各人十分欢喜。
正饮之间,忽然陈公问梅公道:“年兄可知明日是卢杞六十岁,今日皇上差了内臣去祝寿,又赐了许多礼物,我等也去走走吗?”梅公道:“自然要去,第一要看这个奸贼,只是在哪里会齐同去?”陈公道:“会齐倒有守候之苦,不如在相府会齐。”众公道:“如此甚好。”又饮了一会酒,方才散席,各归府衙不提。
次日,五鼓朝罢没事。第三日,仍复上朝,圣天子下旨道:“首相生辰,各官免朝,卿等俱往相府拜寿。”众臣领旨拜寿,同至相府。只见那些文武官员,俱在相府拜寿。那些文武官员,王侯国戚,轿夫人马,拥挤不开。言不尽的希奇珍宝,看不了的海味山珍,真正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这卢杞坐在后面,命礼部黄嵩在前陪客。
不言各官用面,且言冯公、陈公、陆公说道:“梅年兄此刻该来,为何还不见到?”正言间,只见门官拿一个礼单,向黄嵩禀道:“有新任梅吏部,在外要见相爷拜寿。”黄嵩把礼单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寿面千丝,寿烛双辉。”下面写着官衔。黄嵩看过礼单与那手本,不知是如何回禀卢杞,而梅公的祸福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天子命朝臣庆寿
卢杞着黄嵩陪宾
词云:
万事皆由天定,人生各有安排,善恶到头有报,参透须宜等待。草木虽枯有本,将春自有来时,一朝运转到瑶台,也见清白自在。安分守己最乐,逆奸反自招灾,为我心忠是痴呆,作事岂知自害。
诗曰:
狐群狗党结同心,圣明尚且优礼尊。
百僚齐赴筵东阁,权贵当时重二人。
话说黄嵩看了梅吏部的礼单,大怒道:“礼物在哪里?”门官禀道:“在外面。”黄嵩吩咐:“抬进来!”门官答应:“是!”走出来,叫把那梅吏部的礼物抬进来。不一时,将盒子捧至黄嵩面前,见四、五斤粗面,二斤重红烛,便假作笑,向在厅的诸位大臣说道:“列位老先生,看一看梅年翁的这份丰盛厚礼,列位先生如何办得起如此的重礼。”大家忍笑不言。
陈公向着黄嵩说道:“梅年兄实在淡泊,这分礼物果然看不上眼,但梅年兄还觉吃力。”黄嵩拈着礼单说道:“捧礼的家人,你传唤梅吏部送礼的人进来。”只见一人答应道:“有!”即时带至黄嵩的面前。黄嵩问道:“你就是梅吏部送礼的人吗?但此礼贵重,必须带你回禀相爷一声,随我进来!”那送礼的人,只得捧着这两色礼物,随了黄嵩,一直走进内堂见相爷。
走过正厅,只见两廊珠灯耀眼,看不尽的古玩玉器,观不尽的寿庆屏轴,重重叠叠,不计其数,满堂皆是红猩毡铺地。走过廊房,又至后厅,只见那上面的寿屏精巧,灯烛辉煌,异香扑鼻。只见相爷端坐在那蟠龙椅上,头上带的是软翅太师巾,身上穿的是大红蟒袍,腰间束的蓝田玉带,脚下蹬的粉底朝靴,两足踏的金毛狮子,系着孔雀领子,内笼的杏黄绫子华盖罩,卢相爷两旁站立着堂官,甚是威风。黄嵩回头叫捧礼的人在外面伺候,黄嵩走进内堂禀道:“今有梅吏部送礼在此。”黄嵩言尚未完,只见卢相说道,“老夫生辰,劳你陪接朝臣。”又拈了一下胡须笑道:“你手中拿的,莫非就是礼单?些许小事,又何用来告老夫?凡事我儿作主,当收则收,不当收的回璧。”
黄嵩说道:“蒙恩父抬举,使儿招待朝臣,敢不禀遵?其他各官送礼,当收则收,不当收的,自然璧谢。为儿的正是来回禀恩父,此言未曾申完。今有梅吏部送礼呈上,真个与众不同,请恩父过目。”那奸贼看了礼单,笑道:“我儿,这个官是穷官。俗话说的好,人情不在厚薄,看老夫的情面,不必与他计较,照此全收了吧!好生接进官厅待面。你不知道,此人有大才,如果他肯顺我,何愁大事不成。”黄嵩见相爷看了礼单,一点气也没有,倒说了许多好言,黄嵩只好答应,走了出来,吩咐:“梅老爷的礼,照单查收。”那门官应了:“是!”把礼物收下来。
只见黄嵩吩咐出来,请梅老爷至西厅用面。笑嘻嘻地迎了梅公说道:“老父深知老先生高雅。”梅公道:“蒙太誉了。请问大人贵庚?”黄嵩道:“弟今年五十四岁。”梅公道:“大师年登花甲,只长年兄六岁,如何就是父子之称?只是如今世上,只以势利为先,不顾纲常伦理。”此两句话,说得黄嵩忍羞含耻,地下有洞,也会走了进去。言谈之间,已进了西厅。但见众朝臣与各年兄俱在上面,梅公走至中间,见过了礼,一同说道:“梅年兄却为何来迟?理该多吃几杯方是。”
梅公道:“这也不妨的。”各依次序而坐。众朝臣道:“梅年兄真是个豪爽之人。”梅公道:“学生凡遇生辰满月,最不肯少饮。如是死人收殓,连一杯也不能饮。”众公见他说不住口,望了望黄嵩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自古道:老羞便成怒。
黄嵩道:“传我的言出去,吩咐门上的官儿,凡一应送礼拜寿的,一概收礼。”不一会,家人答应方走,黄嵩又叫转来,说道:“凡送礼的、拜寿的,一概回给他,号簿收了。随他就是王侯国戚,俱不能会的,好不识抬举。”
梅公一闻此言,便站起身来,用手指定叫道:“我把你这个助恶的匹夫,你把我梅伯高看做什么样的人?如此放肆!你这个匹夫,可知我的来意么?俺怎肯与你这班狐群狗党的畜生为伍,不过是看圣上的金面,到一到,全其上意。你方才呼唤家人羞我么?我梅伯高怎肯与你这一班狐群狗党的奸贼干休!若不扫清宇宙,整饬纲常,不为人也。”
众大臣见梅公说千奸贼万奸贼,匹夫长匹夫短,骂不住口,又见黄嵩气得坐在椅上。陈公只得替梅公遮掩道:“年兄今日醉了,送年兄回署去罢!”梅公道:“承列位年兄的抬爱。方才这匹夫如此放肆,叫我如何忍耐得住?”于是,陈公拉梅公吩咐道:“送年兄!”出相府上轿回署不提。
且言陈公再回入席,仍代梅公担了许多心事。且众朝臣,也有议论的,也有劝喻的,纷纷不一。见黄嵩怒而不言,大家只好告辞各散。黄嵩只含怒送了各臣上轿回署,自己又羞又恼,只气得暴跳如雷,便说道:“反了!反了!有此等事,大胆的狗官,藐视功令,不畏国法。”便一直走进内堂府。
卢杞正与那些歌舞女子们抱住取耍,忽听见黄嵩的口音叫闹起来。卢杞一见,问道:“我儿因何故如此形状?”黄嵩禀道:“恩父在上,孩儿告禀。”就将梅公问他的年纪,又如何吃酒,他还说了许多不吉之言,辱骂恩爷,自头至尾,细细捏造一番。
卢杞不听见也罢了,既听了,胡须乱炸,脸上通红,道:“哎呀,有这等事?此畜生把老夫看做无用之人,十分毁骂老夫。我本见他有些才干,故而未曾加罪于他,原来是不知死活的畜生,只叫他试一试老夫的手段。正是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我儿不必气他,自有老夫做主。你且坐下来畅饮几杯,消释闷怀,何用作此态度?”黄嵩闻言,只得告坐入席,连吃数杯。忽说道:“依孩儿愚见,这个匹夫,须要放在叛逆内,使他缄口就戳,法司也没有什么训问,岂不一下就断那畜生的狗命吗?”
卢杞头点了一点道:“就是如此处置这个老畜生罢。”彼此二人在席上商酌已定,暗害梅公不提。
一宿晚景已过,次日五鼓,内监宣旨各官朝驾。文武听旨,退散不提。再说卢杞回了相府,早饭已毕,忽见门官禀道:“皇上遣内监在外面要见相爷。”卢杞迎至厅上,见那内监笑道:“今皇上召老相国在长乐殿下棋消闲。”卢杞道:“请公公先行一步,在后宰门会齐。”内监道:“也罢,咱家在后宰门等候。”走出相府,上马先自去了。
卢杞走入内书房,写了一联简帖,藏在袍袖之中,即便上轿,往后宰门而来,下轿同内监至长乐殿见驾。皇上开言:“朕今日没事,偶然想要下棋,故来召先生。”内监取过棋来,卢杞谢了恩,方在锦垫之上坐下,献龙凤香茶,君臣对奕。卢杞故意连输两盘,天子说道:“今日先生下棋,为何恍惚,是何故也?”卢杞俯伏奏道:“臣忧国忧民,心绪不定。臣不敢相隐,求皇上恕臣之罪。臣现有短表,冒渎龙听,伏乞圣上裁之。臣昨日接得边关密报来,内云:‘我朝官员,私通鞑靼。’臣访不确,不敢妄奏。臣一面引文,使各地方官访拿,一面差心腹人探听。谁知有一奇怪之事,连圣上左右,亦有这班叛贼的羽翼,在彼私自打量。纶音召臣,臣即刻赴阙***。实有国事在心,心不在棋上,故此连输二局,臣之罪也。”
天子闻奏,大惊道:“先生乃国家之栋梁也。尔即知群奸,何不早奏朕知,把此等奸佞,枭首市曹,而先生反自容隐耶?”卢杞又奏道:“臣虽知之已久,恐各臣不服,又生他变,故臣不敢面奏。今主欲知此人,臣不敢再为隐瞒。”只见卢杞在袍袖内取出写的柬帖,递于内臣,内臣接过,献上天子。皇上揭开一看,心中大怒,不知内中如何言语,梅公祸福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奸臣暗中施巧计
忠良反受行刑罪
词云:
我爱春,春意好,山嘴吐清烟,墙头带芳草,黄鹂骂杏花,惹得游蜂恼,海棠憔悴牡丹愁,只恐韶光容易老。我爱夏,夏日长,玉碾棋声碎,罗纨扇景凉,南风卖奇货,一路菱荷香,蝉在绿荫深处噪,也应回首顾螳螂,我爱秋,秋色朗,篱菊想陶潜,征鸿唤苏武,黄叶落在阶,因风乱飘舞,双双紫燕数归期,旧巢留待明年补。我爱冬,冬日闲,烹茶消雪水,曳杖看冰山,戍妇征衣曲,将军夜度关,若遇渔翁堪入留,笠蓑披带冻云还。
诗曰:
丹心贯日老梅公,耿介天生傲睨衷。
邪正从来难并立,空将侠气委奸雄。
话说卢杞将柬帖递于内侍,献于皇上。天子一见大怒道:“朕把这厮当正直之臣,方委以直谏之任,不意与鞑靼通同叛逆,有负朕意。若非先生调和鼎鼐之才,朕怎知群小之奸?传旨把这厮押赴市曹正法,以谢先生察访之功也。”卢杞急奏道:“不可传旨,圣上明日临朝,就说见确报,边关军务紧急,命吏部尚书陈日升领兵出征,都察院冯乐天参赞军机。谕旨一下,此人必定要阻当上意。我主可即着殿前武士,推出市曹斩首。只说阻当军机,惑乱兵心,岂不名正言顺之罪也!”皇上大悦道:“先生平身,卿乃国家栋梁之贤臣,而又不显这厮之叛名,免了他一家刀头之苦,不枉朕拜先生为上相,朕乃以此人股肱心臂也。”卢杞谢恩,又下了两局棋,方才别驾,回到相府不提。
却言次日五鼓,天子上殿,百官朝见已毕。皇上问道:“文武官可齐否?”殿头官奏道:“文武俱齐。”皇上道:“朕咋日闻边关失守,今命吏部尚书陈卿,领兵剿胡虏,都察院冯卿参赞军机。二卿相度便宜行事,即日兴兵,不可迟缓。”冯、陈二人俯伏金阶,吓得冷汗直流,魂不附体。只听得左班中有一人大叫道:“不可!臣有本上奏,不用兴师动旅,自然胡虏永无犯边之患。”
言未毕,越众出班,在金阶拜倒奏道:“臣吏部都给事梅魁见驾。今有短表,冒奏龙颜。自古道:‘文可安邦,武可定国。’文臣何可做得武事?今边关报胡虏叛乱,非鞑靼之本意,皆因圣上宠信权奸,废了先帝恩赈之粮。而胡人以我国米谷,敬如珍宝,圣上乃听奸臣止赈,故有动兵之劳,且支用军需钱粮,较恩赈万倍矣!依臣下见,仍复胡人所赈之米,遵先帝每年好善乐施之老例。再将奸臣卢杞、佞臣黄嵩此一班斩首。胡人闻之赈复奸除,不用动兵,而胡人必服,立见太平。望皇上准臣之本,国家必兴隆矣!”
天子见奏,龙颜大怒,道:“圣人云:‘为君难,为臣不易。’尔不能忠心于国,反言首***党。先王设立犒米之条,原为无臣之故。今首相有栋梁之才,朕岂受胡人之挟?人言尔有私通胡人为内应,看来岂是谬误?着殿前武士,剥去匹夫冠带,押赴市曹正法,以为后人之警戒。”金瓜武士把梅公袍带剥去,捆绑了。梅公大笑道:“圣上呵,小臣今日尽忠于国,魂入九泉,得见先帝之面,必哭诉于先帝之前,追奸贼的魂,到阴司对一对,谁忠谁奸?今奸贼虽蒙蔽圣上,岂可欺天地?此社稷山河,皆先帝所立的基业,不可以为儿戏,一旦送于他人,只是难臣直言耳。”回头又向陈、冯二人道:“年兄,小弟再不得见面了。”又向班中叫卢杞、黄嵩这两个奸贼,俟后到阴司对案。皇上大怒道:“武士们从速押赴市曹,斩首交旨。”天子又向陈、冯二人道:“卿可平身,出朝整顿军务,为何俯伏不起?莫非尚有事奏吗?”
二人在金阶哭奏道:“臣幼知诗书,未知韬略,不谙兵务,若领圣命,恐误天下大事,那时岂不是有辱君命?臣二人死罪,死罪!”皇上道:“你二人向日有功劳,如其往日没有大功于天下,此刻也是正法。姑宽免死,削职为民回籍。”二人在金阶拜谢了圣恩,纳还官诰,辞驾出朝不提。天子又向卢杞问道:“先生以为何人可退胡虏?”卢杞道:“兵部左侍郎袁甫臣大有将相之才。”天子准奏,着兵部领兵往边,协同保守。这也不提。
单言刑部的司官,领了行刑的刽子手,往午朝门外交旨。圣天子回宫,各官俱散。
陈、冯二公出朝,至午朝门外,嗟叹道:“梅年兄为你我的事,把性命付于东流,你我应该前去祭奠方是。”
正说之间,只见那行刑的司官,便问道:“方才梅大人斩于何处?”那司官答应:“斩于西郊天地坛。”二人又问道:“可有人在那里收殓否?”司官回道:“只有一个老苍头在那里料理。”
说毕,司官自去。陈、冯二公说道:“梅年兄此地没人,我等须替他寻一僻静之所,寄放他的棺柩,以全交友之意也。”冯公道:“以弟的愚见,非相国寺不可。”陈公道:“正合吾心。你我同至相国寺,向僧人言明,方可寄放下来。”不一时,至相国寺,见僧人叙谈些闲话,而后将梅公之事,细说一番。僧人闻了应允。二人大喜,要着家人向西郊找寻梅府的家人。
言尚未毕,只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