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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人说梦记(清)旅生 著
目录
第一回 说奇梦乡老圆谎 追官粮奸胥索贿
第二回 慕官势送子读洋文 悟平权合群开学社
第三回 寻伴侣巧遇豪商 谈工艺隐联同志
第四回 缔良缘双集女床鸾 访故友单愁过江鲫
第五回 阻登舟旗丁伙诈 挂招牌铁口名扬
第六回 走越峤志士悲穷 入端溪新词惹祸
第七回 解叛犯江中遇盗 破阴谋海外逃生
第八回 脱幽囚海岛漂流 困攻苦馆中卧病
第九回 起沉疴双探毛人岛 历奇险同上旧金山
第十回 出险难旅馆遇良朋 通关节酒楼逢骗子
第十一回 撞木钟名士登科 亏国帑道台借债
第十二回 新进敢言尚书守旧 名流演说御史触邪
第十三回 中高魁吏部分曹 访新贵翰林拜客
第十四回 余侍郎封章荐士 宁主政应诏陈言
第十五回 行新政终成党祸 漏法网巧遇知音
第十六回 海外天别有逋逃薮 旅人宿相逢患难交
第十七回 述幻梦改弦易辙 假经商隐姓埋名
第十八回 兴源店豪商款友 扬州城侠女访仇
第十九回 改男装一舸泛清淮 折侠妹单车走燕市
第二十回 审刺客观察解冤仇 索门包奴才仗势力
第二十一回 尚书府记室磨刀 华胜店归妻易服
第二十二回 宁孙谋作传表贞姬 陈契辛登程寻侠骨
第二十三回 弭拳祸快枪小试 惜贤才牌示高悬
第二十四回 膺厚聘都讲贻羞 雪奇辱外洋游学
第二十五回 大名士幕府参谋 真强盗海中结伴
第二十六回 收鱼税激众出洋 识矿苗开工掘地
第二十七回 过布哇欣闻国事 入仙岛妙用强权
第二十八回 施教育全岛归心 议通商百货出口
第二十九回 入广州翻逢旧友 去兴国代了官司
第三十回 归海岛小庆团圆 梦中华大开世界
第一回 说奇梦乡老圆谎 追官粮奸胥索贿
话说湖北武昌府兴国州,有一村,名为愚村。村中有个愚夫,姓贾名守拙,世代务农为业,薄有田地房产,尽够吃用。活了五十多岁,不曾离开乡间一步,往常时节,跟着一班田夫野老,在那瓜棚底下说说笑笑,倒也不识不知、过了半世的快活日子。有一天,这贾守拙睡中觉,忽然的哈哈笑醒转来,妻子吃了一惊,问其原故,他连称奇怪,他妻子道:“好好的睡觉,有什么奇怪?”他道:“我做了一梦,梦到一个所在,一望是水连天,天连水,脚下踏了一张树叶,飘飘荡荡,随着风渡了过去,看见一座高山,便停下了。那山脚下却有一片沙滩,随脚走了几步,前面一片土地,人家不少,那些人的穿着,和我们不一样,一色短衣裳皮靴子,头上还带顶有边的草帽。见了我一齐嘻嘻的笑。我也对着他笑,不料这笑,竟把我的梦笑醒。”妻子听了,说他做的是痴梦。
夫妻正在闲谈,忽然听得外面打门声响,妻子赶忙出去开门。却走进了一个老先生,守拙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他亲家稽老古。这人是个老童生,年纪六十多岁,精神极好,逢考必到,总只进得头场,动不动闹了笑话,被贴扣考。有一遭去应县考,报了未冠,题纸下来,可巧碰着从前做过的书院卷子,一篇对题文章,把他喜的了不得,赶忙照本抄誊,取了一个扛榜,大为荣耀。有人恭维他,称他为“初覆公”,又因他肚皮里记得的典故实在多,又叫他为“杂货铺”。
闲言少叙,且说贾守拙见稽亲家来到,知有正事,连忙让坐。稽老古开言道:“明天我们村里合祭五圣菩萨,大家须得志志诚诚的,多捐几个钱,面子好看一点。这遭是归我承办,有簿子在此,亲家你光景还好,总得捐你四百钱,我替你写上罢。”守拙在菩萨面上是极肯花钱的,欣然应诺,走入房里,摸索半天,串了四百大钱,交给稽老古。稽老古因为凑钱事忙,匆匆的别去。
到了次日,贾守拙一早起来,到五圣庙拈香行礼,稽老古早在那里料理,等到上祭事毕,饮福之后,稽老古交代几个村农,收拾器具,自己拉了贾守拙,走到打稻场边闲话。两人席地而坐,稽老古探下了黄铜厚边眼镜,拿起一支三尺长的粗竹烟袋,装上些旱烟,敲着了火,哗叭哗叭乱吸起来。守拙忽然想起前天所做的梦,便说:“我前儿做了个梦。正待告诉亲家,请你圆圆。”因把那个梦述了一遍,稽老古想了一想道:“这梦却合了我那朋友说的一个典故,那年我到汉口,住在舍亲开的一爿洋货店里,会着出过洋的一位朋友,闲谈起来,据他说是海里有个仙人岛,在云雾中间,远远望着,有些金银宫殿,直上云霄。有人费了无数钱财,要寻此岛,及到将船放去,却又一无所有。后来遇着大风,波浪掀天,几乎把船底翻了过来。从此便没人再敢前去找寻这个岛。听得人家说起,只有当初秦朝一个皇帝,名字叫做什么秦始皇,他老坐了天下,出榜招贤,要寻此岛。
“其时山东有个道土,姓徐名福,曾在武当山学道三年,很有些神通。这时节,辞了师父下山,适见此榜,便揭了下来,说是定要面见这秦始皇帝。县官听报,不敢隐瞒,立刻把他请进暖阁,不消说是大排筵席款待,就是食用一切,都是这县官所办。当下封了一只大官船,送这道士到京城里。秦始皇帝一见,龙颜大悦,立时就封他为逍遥东海神君。这道士和皇帝约定了三件事:头一件是要定造一只大海船,船上要盖九九八十一间高楼,楼房又宽又大;第二件是要三千个童男童女,一齐住在船下楼房之中;第三件是要支持一年的粮草。秦始皇帝一一听从,择日开船,望仙人岛进发。谁知一去十年、杳无音信,有人传说海里翻了一只大海船,死了无数的人,疑心就是他同了那三千童男女,一齐是死在海里的了。
“又过了几年,秦朝的老皇帝过世,太子登基。有天召见群臣,正待退朝,忽然午门外来了个外国使臣,赍了无数珍奇宝物,一道表章,呈上御案。天子举目一看,原来是徐道士做了仙人岛的岛长了。据说这岛里有种仙草,吃了下去,能叫人长生不老,徐道士已经成了仙人,这些童男童女,互相婚配,生儿育女,做了神仙的部民。又有一般可喜的事,做仙人的百姓,一样耕田种地,不消纳得租粮,亦不见有人犯法吃官司,拉进衙门受差人的欺负。”
正在说得高兴,摹然来了两个人,一系本村地保,是认得的,一个穿了件青布大衫、黑布马褂,油光烁烁的面皮蜡黄,嘴唇带黑,满面烟气,是个大瘾头的样子。这人对着两人斜溜了一眼,回头向地保道:“那个是姓贾的?”守拙一看,来头不好,连忙站起来道:“在下就是姓贾的,不知尊驾要寻舍下何人?”那人道:“我是州里差下来的,只因贾守拙抗欠官粮,立须提办。”说罢,随手在袖统管里,抽出一张火票来。守拙道:“那是我的堂房侄儿,种了五亩田,不赶正经,合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吃酒赌钱,以至拖欠钱粮,晓得不好,昨儿晚上逃了出去,这个不干我事。”差人道:“不管你侄儿儿子,只知是贾守拙的花户,须要你完粮,这是皇家的国课,可是当玩的,你有话,去见官说。”地保插嘴道:“贾老拙,你放亮些,早些打点上路罢,免得我们受累。”差人道:“正是,我是奉上差遣的,今儿天光才有些儿亮,即便下来找你,直到如今,还没有吃过一餐半顿,也该请请我们才是,刚才走过你们镇上,有一座小饭店,倒还干净。我们就去罢!”不由分说,拉了贾守拙便走。守拙吓得面无人色,只得跟了他走。
倒是稽先生有主意,对那差人说道:“老兄,请停一步儿,我同这位舍亲有句话说。”那差人道:“好,你们趁早商议,衙门里的规矩,你老是知道的。”稽先生就同贾守拙走了几步,低低说道:“老亲家,你为了令侄,吃这场官司,是没法的了。但是应该如何安排,须要拿定了主意,我到你家去报个信儿,取些钱钞应用。”守拙道:“真正该死,我因看祖宗分上,将这五亩地送给这孽种,弄到祸事上身,说不得将这老命也送给他罢。你晓得的,我两手空空,那里有钱使用。”稽先生劝道:“你快不必如此,好歹欠的钱粮有限,代他完上就罢了,田产仍在,算起来府上的田是好的,至少也值三五十吊一亩,将田收回,并不吃亏。只恐怕衙门口零碎打点,倒要多费几文,常言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是能强得过去的事吗?”守拙被他说得心动,诚恐当堂挨了板子,不好见人。叹口气道:“罢了!这事全仗老亲家照应,你到我家里去,对我那老伴儿说,床底下有个破油纸篓子,里面藏着十吊钱,是东村王老二惜给我买牛的,没得法子,取些来应用罢。”话犹未了,差人来摧道:“饱人不知饿人饥,你两位的话,也该说完了。”守拙没法,只得对稽先生道:“你去就来,我在镇上周家饭店里等你。”于是三人踱到镇上。
进了饭店的门,一看是两间房子,右手设着一座灶。左手靠定板门,安放了一张长方板桌儿。上面摆了三四个黄泥大瓦盆,内盛着沙糖拌了三寸长的红烧鲫鱼,又有一盆白菜炒肉片,一盆连汤的黄豆芽,都是买剩了一小半的。老周是到前村抹牌去了,三人拣个座儿坐下,小二认得地保、贾守拙两人。走近前来,问吃什么?差人点了一样烧豆腐,一样炒鸡蛋,两盘鱼肉,四两高粱。地保差人共吃了五碗饭。贾守拙见吃了名件不少,约莫着要三百来钱,出了一身冷汗,白瞪着眼,一言不发。正在着急之际,却好稽先生走了来,叫小二将酒饭帐算一算,袖子里捋出四百毛钱,付清了帐。向差人说道:“我送舍亲到衙门里去,我们就走罢。”差人道:“且慢,我们要商议商议,近处可有烟馆?躺躺再说。”地保插嘴道:“怎么没有烟馆。出了店门,望西走去四五个店门,便是烟铺,熬的上好的烟膏。”差人迷齐着眼道:“好极!好极!咱们同去躺躺。”贾、稽二人无奈,只得随了他同行。
到了门口,门上挂的是破布帘子,稽先生第一个推门进去,看看里头是黑洞洞的,墙上挂着一盏洋铁皮做的油葫芦,已经是熏的测黑,半明不亮的,点在那里。细看屋子里,一边安了三张板床,对面是两张一排,放着一张半桌,上面摆设着天平烟缸等件,床上垫的是一色破席,并摆着两个竹枕,那两张铺上,已有人占住了,都是鹑衣百结的,躺在那里如半死的一般,手中擎了一枝烟枪,两眼合着,那手里的枪,几乎要掉下来。听见有人推门进来,陡然吃惊,手里的枪望上一提,将脚伸了一伸,一个呵欠,把旁边人的瘾都打了上来。差人此时涕泪交流,赶紧躺下叫道:“先拿二钱烟来。”那伙计知是生意到了,随过来将灯挑一挑亮,跟手四托烟送到,差人地保相对躺下。稽贾二人坐在旁边空铺上发呆,听他们抽的呼呼的声响。不多一会,二钱烟已抽完了,又叫伙计添烟,口中喷出来满屋的烟气,吐的又吐了一口浓痰,跷起一条腿,向贾守拙说道:“你这桩事不要看轻,是不是玩的。本官说过,抚台有文书下来,说是前番闹教,杀了洋人,朝廷赔款不少,城乡富户,摊钱不必说,还要办理清粮,若是有田的人家,捏荒抗粮,一经查出,定要重重的惩处。我问过签稿爷们,恐怕打板子枷号不算,还要罚款呢。那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论不定的。”原来这贾守拙生性吝啬,平日一钱不肯浪用,方才见饭帐会了许多,已经老大不自在,兼之年老力作,有些受伤,此时又气又急又饿,听了此言,一阵心酸,眼皮望上一翻,昏晕过去了。正是:
飞来横祸无从说,断送残生只数言。不知贾守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慕官势送子读洋文 悟平权合群开学社
却说贾守拙听了差人的话,昏晕过去,稽先生赶着叫唤了半天,渐渐醒来,那差人反在那里说俏皮话儿道:“看他不出,倒会诈死。”烟铺里的人,听得可怜,泡了一碗姜汤给他吃下,歇了半天,才能动弹,又呷了几口汤,居然回过气来,能够说话了。叫苦连天的哀求差人替他想法儿,差人道:“我有什么法儿好想,这事情关系很大,且到衙门里再讲。若要平安无事,除非多花费些,求求签稿赖大爷,钱漕陆大爷,你一面将钱粮赶紧补上,取了凭据,再去见官,但是总得一二百吊,方能了结。如今我们的例规,是要先付的,小意思,不多,五吊罢了。”
稽先生从中好说歹说,总算讲妥了两吊五百文。地保讨了二百文,自回家去了。
稽、贾二人同了差人,到贾家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进城,贾守拙有个表弟在城里开米店,姓冯名刚,因他做人老实,大家就送他一个表号,叫他“冯老实”。当时三人同到冯老实店里,商量这事。贾守拙拿了些联单地契,托冯老实替他抵押了几十吊钱,好容易会着钱漕门上姓陆的,竭力奉承他,多花费了许多吊,才肯答应,算是已经完了钱粮了,只待见官开释。幸喜这位州官,是两榜出身,江苏上元人氏,姓胡名礼图,八股做得极好,问案却不大在行。每到坐堂,须要签稿赖大爷站在旁边指点,有时案子多些,问的不耐烦,摇了摇头,手拍着膝便念起八股来了。嘴里自言自语,说什么“王道不外人情”。又是什么“刑期无刑之化”。惹得衙役们抿着嘴儿,要笑不敢笑。这回提了贾守拙上堂,问起缘由,拍案大怒道:“你也是皇上家的百姓,食毛践土,为什么辜负皇恩,连钱粮都欠起来,这还了得?”贾守拙吓得不敢则声,差人代禀道:“他的钱粮,已经补完的了,并未拖欠过年,求大老爷念他年老,饶他初次罢。”又回头向贾守拙道:“你这个糊涂东西,还不快将串票呈上?”贾守拙慌忙将衣襟解开,掏了半天,找着串票,双手送到公案桌上,那胡大老爷看了一看,搁在一旁道:“也罢,你这罪名,本来不小的,本县念你初次,饶了你的狗腿,以后再犯,两罪并罚。”说罢退堂,这贾守拙回到家中,气愤不过,侄子又找不着,无处发泄,将他八岁的小孩子,打了几次出气。
那天正在家里打儿子的时候,可巧西村教堂里的马夫王老三撞进门来,看见了,一把拉住,问其原故,贾守拙气得说不出话,王老三知道他新近吃了官司,不耐烦,只得将儿子出气。遂劝道:“老拙,你快不必如此,我知道你受了衙门里的气,说不出。但是如今做了没势力的人,总要仗着外国人的势力。我们堂里的神父,因为现在中国人,不会说外国话,特地开了一个学堂,教人家这个。将来懂得之后,能够和外国人往来,不是得了大靠山吗?那个还敢欺负你。”守拙听了这话,暗自忖道:“不错的,我亲眼见西村朱阿二,抢了人家场上晒的麦,那人要告他,为他是吃教的人,不敢进状子。又前日在班房里,看见一乘轿子,直抬到大堂上,官儿立时开了暖阁门迎了出来,拉了那人的手一同进去。我还道是那里来的过路官,那知听人传说,是矿务局里的翻译,和我一样的白衣没有功名,他是何等体面。稽亲家说得好笑,海外头有什么仙人岛,据我看来没有什么仙人不仙人,现在的外国人就是仙人,跟着他读洋文的就是仙人的徒弟呢!但是,我吃教不能,人家说吃了教的人,等到百年之后,一双眼睛定要抠了去的。这句话虽然是没有,但是乡里人少见多怪,一定要这么说的,真正可恶。若叫儿子读洋文,却是个正办,亏得他提醒了我,我如今就打定这个主意。”于是先向王老三打听读洋文是怎样的规矩,一个月要花钱若干,一一问清白了,又托他设法。他说:“我是不成的,你去托朱阿二罢。”说完扬长去了。守拙送了他回来,和妻子商议定妥,作准送这八岁的第二个儿子去读洋文。
原来贾守拙有两个儿子,大的十五岁,在汉口洋布店里学生意,定下了稽先生的女儿为妻。这个次子八岁,向在村馆里读《大学》,早出晚归,资质倒也下得去,当下贾守拙看看这孩子,读书聪俊,心中甚喜。次日一早起来,去寻朱阿二,请他吃茶吃酒,着实的巴结,两人自此结为莫逆之交。后来贾守拙说起儿子要进学堂的话,朱阿二满口应承,代为出力。不多几日,有了回信,主教答应了。但须要这孩子去见见,问答些话,方可收留,每年止须出膳费三十千文。贾守拙由不得心疼这钱,也是没法的事,挨到正月十五后,择日将儿子送入学堂。
这学堂名为强西学堂,就是那教堂里安主教捐赀开的,请了几个中西文教习在内,专教中国子弟。是日贾守拙送儿子进去,中文教习问了几句话,看他着实应对得来,心中欢喜,代他起个名字,叫贾子章,表字希仙,自此贾子章在强西学堂肄业。过了几年,居然已经一十五岁了,洋文读得极熟,中文亦尚粗通。他有两个最知己的同学,一个姓宁名有守,表字孙谋,是汉口亨利洋行买办之子。一个姓魏名偃群,表字淡然,他父亲在江汉关上充当大写,两人俱十七八岁的年纪,虽说比贾希仙豪富许多,却守定平等的宗旨,并无瞧他不起的样子,一般引为同志。说也奇怪,这些十几岁的人,志气极高,常恨自己为什么在教堂里读书,受外国人的教育,觉得耻辱已极。
一日,正当暑假后开馆之期,宁孙谋携了半年的学费,走到学堂,可巧与贾魏二人遇着,宁孙谋触着心事,登时起了念头,约着二人在左近茶馆里吃茶,宁孙谋开言道:“二位今日可是进学堂开学来的,身边带有半年学费没有?”二人答应道:“正是前来开学的,身边带有半年学费。”宁孙谋道:“我们中国人却要受外国人的栽培,心实不甘,我想我等三人,皆是为父母逼着,不能不来,照此年复一年,束缚在此,何由发达,况且外国人的主意,是养成我们奴隶性质,将来为他所用的,所以只有外国语言一种教我们的。一切关系实用的科学,都藏了起来,不肯传授。据兄弟的愚见,不如离了此地,到大地方去一走,一面想个法儿,考人中国人开的学堂,才能成就学问呢。”魏淡然道:“老弟你话虽然说得是,但是你不曾晓得中国开的学堂,实在也进不得。我听见人家传说,开学堂的尽是官场中人派的,总办不是翰林就是道台,都是八股出身,并不懂得什么科学。戴了红红绿绿的顶子,背后头跟了无数若干的家人,一辆马车进得堂来,满面官气。还有些没出息的教习司事趋前赶后的巴结,他的本事不过靠着权势,带挈着几个私人吃碗现成饭罢了,那有心肠说到教育上去。那时我们忍又不是,去又不能,岂非进退两难么?”贾希仙道:“二兄所说的话,虽都不错,依小弟愚见,宁兄奋发的志气,倒可试试,现在我们三人带的半年学费,算计起来,也有好几十吊,莫如搭了轮船,径往上海。听说上海地方,极开通的,学堂也多,外国人有学问的,来得不少,是个长进学问之地。我们一面译些西书卖钱过活,一面打听着那里学堂好,考了进去肄业何如?再不然,遇了几个同志,只要攒凑起几千银子,我们好自己开个学堂,成就几个志士,岂不更好。”说罢,二人一齐拍手称是,商量着到主教那里托词退学,同赴汉口,各写一封信,安慰家中,随即上了怡和洋行轮船。到了镇江,轮船停泊卸货,贾希仙有两礼拜不洗澡了,自觉秽浊不过,对二人说:“偏劳在此守着行李,小弟去走走便来。”说罢,别了二人上岸去了,二人等他许久不至,听得轮船将开,是要误事的,商议着只得将行李什物,一总搬了上岸,找个客寓住下。慢慢寻觅。正是:
楼头黄鹤杳无路,江上孤鸿忽失群。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寻伴侣巧遇豪商 谈工艺隐联同志
却说宁魏二人上了岸,寓在佛照楼客栈中,寻觅了数日,不得踪迹。一日两人走到银山门外,见有一座酒楼,一色洋房,窗棂轩敞,十分雅洁。漫步上了楼梯,拣个座儿,两人对面坐下。酒保来问吃什么?两人随意点了几样菜,要了两壶花雕,闲谈饮酒,说起找不着贾希仙来,大家纳闷。宁孙谋道:“我昨儿已写了几张招贴,叫栈里伙计,拣热闹市口贴上了,倘若是实在找不着,不如径往上海,登报招寻,料想贾兄身边到上海的盘缠是够的,不至呆守着此地。你道何如?”魏淡然道:“是。”宁孙谋正举杯劝饮,淡然抬头,忽见对面墙上,粉笔画了数行草字,不由立起身来,凑近前去细看,却是一首七古
诗曰:
金山焦山两点青,江心月堕蚊龙醒。
九州神鳌戴不起,天倾地陷成沧溟。
东瞻龙伯岛环丽,北来胡马尘毡腥。
一枰枯棋不可着,残山剩水支危亭。
长拼烂醉此楼上,狂歌怨句诉江灵。末署醉侠二字。魏淡然看过之后,不觉手舞足蹈起来,忙叫宁孙谋过来同看,晓得这人抱负不凡,着实佩服。宁孙谋以为是过路的人,不甚措意,魏淡然却极留心结交豪杰的。当下便叫酒保过来问道:“这是那个写下的?”酒保道:“这是对江瓜洲镇上有名的大富户陈大人写的,这陈大人极喜结交朋友,碰着外路来的客人,只要送一张名片进去,立时请见,留饭留宿,还有盘缠送给他。他家田产极多,家私百万,近来在镇上开了一个学堂,正要招接读书人哩。客官,何不去见见他,只怕定要留住的。他每逢过江,便到小店吃酒,这墙上的字,是他昨儿上灯时在此写下的,不知写的什么?客官看过想是懂得的。”说罢去了,宁魏重复人座,淡然是要去访这姓陈的,孙谋一心要找访贾希仙,不愿耽搁,无奈淡然再三浼告,只得答应着明日早起同去,当下酒罢,吃了饭,会帐回栈,一宿无话。
次早两人渡江,到了瓜洲上岸,访问这姓陈的,果然人人皆知,一路指点着走去,原来这陈姓不在街上,离江口有五六里地,名叫做小桃源。合族有四五十家,自成一村,内中最豪富的,绰号小孟公,名剧字契辛。祖父在扬州运盐为业,是个大商家,有田三千余顷。契辛之弟,名范字仰蠡,兄弟分居,一在扬州城中,一在瓜洲乡下。系其父在日,将两所房子分派开的,契辛喜读书,性乐山野,故同伊母亲妹子,在乡间居住,专营田产等事。仰蠡承受了盐引,仍为商家。契辛少年时,曾请了个山东教师,练得一身好武艺,到了十八岁上,方才折节读书,进了扬州郡学。因为朝廷不重科举,无心下场,捐了个道台,在家候选。自己的庄客雇工,不下数千人,散居各地,每月隔了七日,便到庄上聚集一处,契辛教他习些武艺,又着实教导他们做人的道理。工钱比别人家加倍,真是恩威并用,人人情愿替他出死力的。契辛又自己捐钱,开了个蒙学堂,局面宏敞,收了一百多个学生,聘请名师,在内课读,内中各样格致化学器具,都是向西洋购备来的。是日一早到学堂里查察功课回来,门丁递上宁有守、魏偃群的名刺,随即吩咐请到西花厅叙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