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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士传-清-徐述夔16回

时间:2024-11-24作者:关注古籍府免费领取阅读:9分类: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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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快士传-清-徐述夔16回

快士传

  全书十六卷,即十六回,有清代刊本,书署“五色石主人编”。作者即《五色石》、《八洞天》的作者徐述夔 (1701?一1763?)。徐述夔,原名庚雅,字孝文,江苏东台人,乾隆年间中过举人,后官知县。他因其所著《一柱楼诗》等书中,多有怀念前明、诋毁满清之语,故酿成诗案文字狱,在死后遭剖棺戮尸之祸,其生平所著亦遭禁毁。本书写主人公书生董闻的遭遇,有文字狱之祸,竟与作者自己后来的灾祸暗合,可谓奇事。书中写出了科举落榜文人的种种心态,表现出作者的一定胆识。同时,本书情节复杂,结构严谨,语言也较流畅,堪称佳作。

第一卷 富家翁百计磨豪杰 空门衲一饭结英雄

第二卷 疏财汉好议订宗盟 总兵官观诗礼文士

第三卷 书生拾兔惊响马 侠客抽鬃接弹弓

第四卷 惯负人俗子误身谋 不忘生英雄偿死债

第五卷 走健卒误拿差役 脱禁犯权借乞儿

第六卷 赚真砚物归原主 释假贼憎雪冤诬

第七卷 奸徒乔装真耳聋 贤官巧辨诈眼瞎

第八卷 饮寿觞漫题冷暖句 救色妓不动雨云情

第九卷 竭心力臣忠感鬼神 焚契券友义动官长

第十卷 公子感恩代请命 府卒遇侠托求仙

第十一卷 假僧人连累真僧人 真太监引出假太监

第十二卷 雪愤恨外国草文 善反覆小人花面

第十三卷 监军忘怨释大罪 学士诘奸省远行

第十五卷 守糟糠义让佳丽 慑宦竖智遣神偷

第十六卷 招俊彦少女结良姻 格奸顽快士传佳话

古今之载籍繁矣。求其快人心者,历数代止一二人。就此一二人之身,求其快人心者,终一生止一二事。甚哉,快心之人与快心之事不可多得,有如此也。盖必我快我心,而后可以快人心。我生平有所郁郁不得志于初,深望异日之云蒸龙变,得大伸其志。而或遭时不偶,赍志以没,则不快即稍稍得一伸而不尽伸,则终不快。且我将有所报于人,而不克报;人或有所托于我,而不克如其托,则又不快。以我自揣,不快我心之事凡几,而及身不能快,至待之后人;今生不能快,至需之来世,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此志士所为仰天推心而泣血者也。予尝缅想古今以来,策如苏秦,而不获雪敝裘之耻者何限;智如张仪,而不获报盗壁之冤者何限;膑脚如孙子而不获制庞涓之命者何限;折肋如范睢,而不获取魏齐之头者何限。韩信无萧何之荐,则一饭之德曷酬;季布无朱家之藏,则千金之诺莫显;长卿不逢汉帝,则题桥适见笑于王孙;班超不勒燕然,则投笔只受嗤于俗辈;使孤儿早殒于屠氏,则程婴存赵之念空怀;使高祖见杀于鸿门,则张良为韩之情徒结。彼偶邀天幸,而得送厥衷,声施后世,亦极难耳。其他嗟命途之多舛,悲遂命之无时,不可胜数。虽怀瑾握瑜,含诟忍辱,而其人既厄,则名亦弗传。呜呼!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假当-世,而有人焉,有愿必成,有忿必泄,矢己必表之日星,救人必出之汤火,慷慨淋漓,不留遗憾,斯其快我心而并快人心为何如者!余爱之慕之,乐得而称述之,因目之日快士,而为之传云。

五色石主人题

第一卷 富家翁百计磨豪杰 空门衲一饭结英雄

诗句

夜雨滴残俄见月,秋虫吟罢忽闻雷。

快人相遇穷愁里,绝处逢生笑脸开。

说平话的,要使听者快心。虽云平话,却是平常不得。若说佳人才子,已成套语;若说神仙鬼怪,亦属虚谈。其他说道学太腐,说富贵太俗,说勋戚将帅、宫掖宦官、江河市井、巨寇神偷、青楼寺院,又不免太杂。今只说一个快人,干几件快事。其人未始非才子,未尝不道学,未尝不富贵,所遇未尝无佳人,又未尝无神仙鬼怪、勋戚将帅、宫掖宦官、江河市井、巨寇神偷、青楼寺院,纷然并出于其间,却偏能大快人意,与别的平话不同。你道如何是快人?如何是快事?人生世上,莫快于恩怨分明,又莫快于财色不染。有恩不报,诚为负恩;有怨不报,亦为负怨,故恩当明,怨亦当明。使酒尚气,不失为英雄;贪财好色,便不成豪杰。故酒与气不必论,财与色决当轻。然报恩报怨,各有两样报法;轻财轻色,亦有两样轻法。大恩大报,小恩小报,彼如此来,我如此答,是以恰如所施为报。投者木李,报者琼瑶,一饭之惠,酬以千金;绨袍之赠;敖其死罪,是以过于所施为报。怨之大者,不共日月;怨之小者,不忘睚眦。是以必报为报。大怨不忘,小怨可恕。苟非父兄之仇,不过是我穷困时奚落我、凌辱我的。我一旦得志,狭路相逢,特加宽宥,羞之愧之,胜于打之骂之,是以不报为报。赋性狷介,守己洁身,却贿赂,辞婚姻,如杨震不受暮夜之金,封陟不纳花前之约。这样轻财色,是以不近财色为轻。救人之贫,恤人之寡,有金可挥,有爱可割,如陶朱公之致千金,皆散之亲戚之贫者;虬髯客将家资奴仆,吐手付与李靖;越公不追红拂,令公不问红绡,这样轻财色,是以善用财色为轻。分而言之,报如其所施,与那必报为报的,是血性丈夫。报过于所施,与那不报为报的,是大度长者;不近财色的,是清高介士;善用财色的,是慷慨达人。合而言之,无血性做不出大度,不清高做不出慷慨。如何无血性做不出大度?大凡报恩过于所施的,非是他没轻重,他只为看得己重于人,身重于物,加厚待人,正是加厚待我,你道何等血性。至若不报小怨的人,他看得豢养我的,不是我知己,-忌我的,倒是我知己;姑息我的,不是激发我志气,倒不如窘辱我的,能使我动心忍性,足以成就英雄。不惟不以怨报怨,正当以德报怨。这岂非大度中的血性,如何?不清高做不出慷慨。人情不见可欲,与心不乱,立身财色之外,不为所染,还未足为奇。惟终日与有财有色的人周旋,他寸心不染丝毫,方是真正好汉。如关公初不却曹操馈遗,而于临去时封金挂印,一无所取;又如赵大郎千里送京娘,并不为自己贪他美貌,是能以不近财色为善用财色,这岂非慷慨中的清高?如此快人快事,尽道求之前代则有,求之近代则无。如今在下却偏于近代中表出一个恩怨分明、财色不染,有血性又有大度,能清高又能慷慨的奇男子与列位听。

话说前朝宣德年间,河南开封府城中有一书生,姓董,名闻,字声孟。他曾祖董时荣,洪武中曾举进士,但虽系簪缨遗胄,却是儒素传家。到他父亲董起麟,困守青衿,家道渐落。母亲郝氏,生一子一女。女名彩姑,比董闻小十岁。兄妹二人,皆为父母珍爱。那董闻生的眉宇轩昂,性情豁达,自幼倜傥不凡。只是有一件异相,不独志大言大,食肠也大,饮啖兼数人之食。自十二岁时,父亲替他聘下城外清溪村一个新发财主柴昊泉之女为配。谁想联姻以后,柴家日富,董家日贫。柴昊泉是极欺贫重富的,便有赖婚之意。原来昊泉亦有一子一女,其子乃妾艾氏所生,名唤白珩,字晋问,甚是愚蠢。女儿乃正妻钟氏所生,名唤淑姿,甚是贤慧,与董闻同庚。不意联姻过了二年,母亲钟氏病亡,昊泉立艾氏为正室,掌管家政。当下,昊泉要把个婢子充做女儿,搪塞董家,另为淑姿择配,却未知淑姿意下如何。因教艾氏探问他主意,淑姿听说,面红颜赤低头挥泪。艾氏探问再三,淑姿道:“爹爹既将我许配了董家,我生是董家人,死是董家鬼。岂有别配之理?”艾氏把这话述与昊泉听了,昊家教艾氏再婉转劝他。淑姿坚执不听,倒把艾氏伤触了几句。艾氏大怒,对昊泉道:“他若听我言,改嫁富室,我便多与他些房奁。今既不从父命,要嫁这穷鬼,是他命里该穷。我一些房奁也没有,由他到董家受苦去!”自此,淑姿失爱于父母。昊泉与艾氏只将儿子白珩受如珍宝。正是:只为炎凉一念异,致将儿女两般看。

这边董起麟不知其故,还道儿子有个殷富的丈人,可以倚傍得他。因手中乏钞,要把住身的房子卖了,迁到清溪村,倚傍着柴家,另买小屋居住。余下些房价来用度。特托个帮闲路小五寻觅售主。那路小五是惯会贩卖假古董的,原是个极不正路的人。因他头上生几个癞疮,人都叫他做路癞头。当初本系董家的门客,只因董家与柴氏联姻,牵引他到柴家走动。他正有心要奉承柴昊泉,恰值起麟托他卖房。他故意寻几个买主,沦落了价线,然后让吴泉用贱价买这屋。起麟一来急于求售,二来亲家面上不好计论。原价五百两,只卖得三百金。将百金买了清溪村一所小屋住下,剩二百金还了些旧欠的柴银米银,及迁居匠工木石之费,所余已无几。况坐吃山空,不上两年,把余下的银子用得干干净净了。柴昊泉自买了董家房屋,就在城中开起典铺,托人管守,做个别业。自己往来其间,算帐收利,家事倍长。此时董家既与柴家邻近,凡家中没柴少米的光景,都被昊泉看破。昊泉一发懊悔联姻,心中正自不乐。起麟却不达时务,自念儿子无力读书,闻昊泉家中延师教子,便要将董闻附去就学。昊泉那里肯应承。亏得那所延之师,就是昊泉的族兄,叫做柴朝霞。虽是个告衣巾的老秀才,却也胸中饱学,为人忠厚。因劝昊泉道:“女婿是骨肉至亲,怎好却他?我不要你增束修便了,你何争他一个吃口?”昊泉灭不过公论,只得勉强允了。董闻择了吉日到柴家来,先拜了丈人,然后拜了先生,并与舅子白珩相见了。是年董闻夫妻已皆十六岁,白珩虽是庶出,倒长淑姿三年,呼董闻为妹夫。两个同学读书,董闻食肠大,饮啖兼人,昊泉性最鄙吝,见女婿这般食量,愈加厌恶。白珩也把他十分嘲笑。看官听说,大凡人不可穷,穷人最是受苦。假如食肠细,饮啖少,富贵人如此,尽道是君子略尝滋味,生成这般贵相;穷人如此,便道他命中没有食禄,生成这般寒相。若食肠大,饮啖多,富贵人如此,尽道是龙餐虎啖,是贵人相;福厚禄也厚,天生与他吃的;穷人如此,便道猪身狗肚,是个贱相。如此吃法,那得不穷?一般的相,两样评品,只为人分穷富,遂使相公贵贱。董闻不合做了穷人,左难右难。在丈人舅子面前,放量吃时,便笑他道:“好像饿了几年的!你在家中几时不曾吃饭了?”及至不敢放量,少吃了些,又道:“你休客气!在家里便忍饿,在这里不消忍饿。”董闻只为饮食上,也不知受了多少奚落。有诗为证:

龙游浅水遭虾戏,凤落荒林被鸟欺。

杰士方尝贫困日,无穷血泪有谁知。

常言道:贫者士之常,以贫见笑,犹是可耐。更有一件难耐处。那柴白珩本是做不出文字的,先生见他满纸放屁,恐主人嗔怪,只得替他通篇改换。董闻是做得出好文章的,偶有一二不到处,先生不肯替他改,要他自改。常对他说道:“你处了这般境界,正当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我若替你改了,恐你恃了我改,下次不肯用心。”此原是先生的好意,那知昊泉把儿子的假文去请教别人,都道:“令郎学业大进。”及把女婿的真笔来比较,都道:“不如令郎的好。”又有一些阿谀奉承的,故意把董闻的文字贬驳几句,昊泉便信儿子是大器,将来取青紫如拾芥;料女婿是终身没用的,把他加倍侮慢。董闻那里受得这般气!熬过了一年,只得辞别而归。你道家中薪水尚难,安得有读书之本?此时董闻已是十七岁了,起麟与郝氏计议,要替儿子婢姻。只道柴家田地甚多,定然有些妆奁田分授女儿,那时薪水稍给,孩儿便可安意读书。谁知昊泉不喜欢女婿,连女儿也怪了。到出嫁之时,奁具甚薄,妆奁田分毫没有。正是:

女婿望周急,丈人只继富。

锦上花肯添,雪中炭莫助。

董闻见吴泉如此待他,想道:“丈人只料我终身无用,故这般相待。我若进得一步,自然另眼相看了。”婢姻未几,正值学道行牌府县,考校生童。董闻欣然应考。且喜县案已得高标,争奈府取甚难。宗师限数少,荐书之数,反多于正额。有荐的尚恐遗落,况没荐的?董闻单靠着两篇文字,没有荐书,竟不能取。及到宗师门上告考,又不肯收。等闲把一场道试错过了。正是:

漫夸文字锦中锦,终落科名山外山

那柴白珩却因府县俱确荐,得与道试。吴泉只道儿子文字高,可以真才入学,不肯替他营谋。白珩瞒着父亲,私去谋干,央一个光棍秀才杜龙文,寻了个确门路,又自料笔下来不得,要弄个传递法儿,都是杜龙文一力包揽,做得停当。案发时,白珩俨然入泮,吴泉益信儿子高才,女婿没用。董闻相形之下,无颜到柴家来。却无奈送学之日,恰值昊泉五十寿诞,贺客满堂,董闻只得也备些薄礼,到门贺寿。时当十月下旬,天气骤冷。董闻衣服单薄,面上颇有寒色。昊泉见他这般光景,不要他在堂前陪客,教他到后房去,胡乱与他些酒食吃了,打发他从后门而出。又遣人到董家分付淑姿道:“你若没衣服穿着,不回来也罢,休要在众亲戚面前削我面皮。”淑姿闻言,吞声饮位。董闻劝道:“娘子休烦恼。只为我时乖运蹇,连累着你。少不得有日扬眉吐气,苦尽甘来。目下且挺着脊梁耐将去。”正是:

强将慷慨他年事,勉尔支吾此日愁。

这边董闻夫妇凄凉相对,那边昊泉家里张乐设宴,连日热闹。殊不知钟在寺里,声在外头,人都晓得白珩胸中不济,一向原有个绰号:把珩字去了些笔画,叫他做柴白丁。又因吴泉面孔生得黑,叫他做柴黑子。正是:

恰好黑子,并着白丁。

干支颜色,配合天成。

白丁做了秀才,那个不知是买来的?清溪村中有轻薄少年,便编成几句笑话嘲他道:“乞儿牵着猢狲,猢狲不善跳踯。人道猢狲没用,乞儿有话告述:‘这是新取的狲(生)猿(员),刚才用价买得。虽然街市招摇,本事一些未习。’”

“人告秀才窝盗,赃物两件是实。却是一领蓝衫,和着一部书籍。秀才大叫冤枉,开口辨明心迹:‘蓝衫是我买的,书籍从未目击’”。

“白丁做了秀才,也学置买书籍。书籍载在船中,忽然船漏水入。慌忙搬书上岸,其书奇怪之极。虽然浸(进)了一浸(进),原来一字不湿(识)。”

这几句笑话,传遍了村坊。自珩闻知,疑是董闻捏造,十分忿怒。过了几日,那杜龙文为索谢不敷,心恨自珩,竟在学师面前说出他传递之弊。学师正因贽礼送少了,心中不乐,闻知这话,便唤白珩来,出题面试。白珩那里做得出?一时出尽了丑。学师声言要申文学道,黜退前程。白珩着了急,只得又央杜龙文从中打点,费了好些钞,才得没事。事完之后,学役辈对白珩说道:“此非干我们老爷之故,有怪你的来放了风,以至如此。”白珩一发猜是董家父子所为,愈加恼恨,要算计奈何董闻,送与路小五商量出一条恶计来。

常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日董起麟拿起件小东西往米铺上抵米去了,董闻独坐在家纳闷,忽见路小五来探望。董闻与他叙坐了,笑问道:“你一向只在热闹处走,今日甚风吹到这里?”路小五道:“说那里话?我是你家旧相识。近见令岳这般待你,我心中甚是不平。”董闻叹气道:“只为我不能进学,故见弃于丈人。”路小五道:“那在于进学不进学?只要你有银子做本钱,营运得几贯浮财到手,令岳便不是这般相待了。”董闻道:“我读书人,那晓得营运?就要营运,那里讨本钱?”路小五沉吟了一回,说道:“你若真个要本钱时,包在我身上,有处去借。”董闻道:“何处去借?”路小五道:“城中有个新迁来的列公子,叫做列天纬。本是广州人,近日移住此间。他父亲列应星虽是异路功名,倒也挣得家资巨万。现今公子专一放债取利,不拘甚人,只要有保人保了,他便肯借。我曾在他门下走动,颇为厮熟,今就替你做个保人何如?”董闻道:“放债的必要重利,只怕借债不难还债难。”路小五道:“他家止是二分起息。借得银来,你若不会营运,我替你塌货,包你有五分钱。”董闻道:“多承美意。容与家父商量奉复。”路小五作别去了。董闻等父亲回来,把上项话说知,大家商量了一回,起麟道:“学者以治生为急。目下当一件,吃一件,苦无活计。若路小五包得五分钱,还了列家利银之外,落下三分来过用,可知好哩。况托人营运,更不碍你读书工夫。”当晚计议已定,次日起麟同着董闻到路小五家,要央他同往列家去借债。路小五道:“贤乔梓不须都去。只小大官同我去便了。借契也是小大官出名罢。”起麟道:“我父子总是一般的,就是小儿出名去借也吧。只是借许多好?”路小五道:“本多利多。借得二百两便好,少也不济事。”董闻便依他说,写了二百两一张借契。路小五先别过了起麟,袖着借契,领了董闻,同到列家来。董闻见那列家门首开着典铺,十分热闹。里面厅堂高耸,果是豪家气象。路小五先自入去,教董闻在前厅少等。董闻等了多时,只见路小五同着一个青衣管家出来。那管家看着董闻拱拱手,回头问路小五道:“这就是借银的主顾吗?”路小五道:“正是!”因指着那管家对董闻道:“这位是钱大叔。凡列大爷放银收银,都是他掌管。适才所言,蒙他相信,慨然应允。借契儿他已收下了。如今可同到内边厢房里去,当面兑银子。”当下三人便一齐到后厅厢房里,驾起平马。管家取出银子来,估定银色是九七,兑准一百九十两。管家道:“我家放银的规矩,每百两要除五两使用。银色是足九七,明日还时,须要实平实色。”正说话间,又有人来催他去算帐,管家便对董闻道:“银子请收明,在下事忙,不及相送。”说罢走入里面去了。路小五把银子一封封包好,共十九封。董闻道:“却是怎地拿法好?”路小五道:“我有道理。”便去腰间解下个小搭膊,把银子都装在内,缚好了,递与董闻拿着。因对董闻道:“别的借债,不但管家每百两要除五两,保人也要除五两。我今却不除你的。”董闻道:“既是规矩该除,可除了去。”路小五道:“我与贤乔梓何等相契,那有要除之理。”董闻再三称谢。两个一同出门行走,董闻道:“左右这银子要烦你代我营运,何不竟是你收去?”路小五道:“使不得!我虽代劳,将来置货脱货,银子出入,仍要贤乔梓亲自经手,我断不敢私自作主。你今拿这银子回去,等我打听有甚该置的货,当来相闻也。”董闻道:“如此最好。”两个走到分路之处,路小五道:“我今日还有些小事,不及陪你到家。明日来会罢。”临别,又低声嘱咐道:“宅上墙卑室浅,银子不可露人眼目,须收藏好了。”董闻道:“我夜间把来藏放枕边,料也没事。”路小五点头道:“这却好!”言讫,作别而去。

董闻回家,将银子与父亲看看。父子两个计议:只把一百八十两去盘利,扣除十两还些欠帐,赎些零碎当头,还要买些福物赛神;请路小五吃杯酒。计议已定,是夜董闻真个把银子做一堆儿放在枕边。睡到三更时分,只听得屋上飒飒有声。董闻唤醒妻子问道:“你听是什么响?”淑姿道:“想是猫儿走响。”说罢,睡着去了。董闻心中猜疑,却睡不着。少顷,又闻床顶上戛戛的响,因又推醒妻子问道:“你听床顶上什么响?”淑姿未及回言,只听得床顶上老鼠叫,淑姿便道:“两日老鼠甚是作怪,我的镜匣也咬坏了。”说罢又睡去了。董闻只是心疑,在床上翻来覆去,不住的咳嗽。忽又听得近窗的书橱上作响,好像老鼠咬橱板之声。董闻拍着床栏叱喝,老鼠全然不怕,越咬得响了。董闻耐不住,披衣下床,从黑暗里步到橱边,把橱四面摸到,并不见鼠咬之痕。想道:“莫非老鼠关在橱里,在里面咬么?”再把橱门开了,伸手摸那里面,又不见有咬伤之处。自言自语道:“却又作怪,不知适才老鼠在那里响?”一头说,一头闭上橱门,转身回至床上,顺手摸到枕边。阿呀!那累累之物,却已不见了。董闻吃了一惊,忙问妻子道:“枕边的东西,可是你拿过了?”淑姿在梦中惊醒道:“我不曾拿。”董闻连声叫苦道:“不好了!银子失去了!”忙去摸那房门,却又紧紧闭着。再去摸那窗钮,也都紧紧绊着。再遍摸四边壁上,又没有壁洞。董闻叫道:“门不开,户不开,这银子从何而去?”淑姿听说没了银子,便在床上呜呜咽咽哭将起来。起麟与郝氏听得儿子房中啼哭喧嚷,疑是夫妻反目,一齐起来,走到房门首来问,方知为失银之故。起麟跌足道:“这那里说起?今夜天昏地暗,星月无光,家里又没火种,此时何处去追贼?”郝氏道:“既是门户不开,只怕这贼还未出门。我们如今大家守着门户,等到天明,看是如何。”那时已是四更天气,大家乱了一回,看看东方发白,只见床顶上一片光亮。董闻定睛看时,屋上一个大窟穴,瓦儿都被揭开,椽子也拔去两根了。原来这贼先知董闻的银子在枕边,故从屋上而下,伏于床顶,听得董闻不曾睡着,却到橱边假作鼠咬之声,哄得董闻下床,即便盗了枕边银子,上屋去了。正是:

神偷妙手,伎俩通仙。受一枝梅的要诀,得吾来也的真传。似蛋和尚的弹子,梁间下地;如孙行者的筋斗,顶上升天。仿佛张丞相府中挂玉带的刺客,依稀田节度床头窃金盒的婵娟。若非孟尝门下狗盗,定是梁山泊里时迁。

当下董闻举家惊得本呆,商量要叫捕人去追赶。起麟道:“若要捕人捉贼,先须与他酒钱、路费,这却一时无措。莫如你与路小五同去对你丈人说,求他暂应此项费用,待追得赃来,一一算还他便了。”董闻依命,走到路小五家中,告知其故。路小五失惊道:“这怎么处?如今没奈何,只得同你到令岳处求他去。”二个一齐奔到柴家,却见白珩立在门首问道:“你们为何来的恁地慌张?”路小五诉说董闻失银之事,白珩笑道:“莫非我妹丈把银子别用了?这贼偷恐是假的。”董闻见他说得可笑,也不与他辩,一径进去见了昊泉。路小五把上项事细细陈诉,昊泉才听毕便变了脸,指着董闻对路小五道:“你也多事!量这畜生可是掌财的?如何替他作伙借债?今这银子既失去,知道追得来追不来?却要我替他出捕贼使费。一身做事一身当,由他自去算计,我不管!”说罢,竟自踱进去了。董闻见这般光景,只得含着眼泪,同路小五走出门来。路小五道:“依我愚见,不若待我去告知列公子。此银原是列家的,即求他捕贼追赃,却不是好?”董闻此时慌得没些主意,点头道:“也说得是!”路小五便取路往列家去了。

董闻回到家中,把丈人的话告知父亲。正是相对欷-,只听得门前一片声喧闹。董闻趋出看时,见路小五同着几个青衣人,说是列家使者,抢将入来。内中一人把董闻劈胸揪住,说道:“你好大胆!才借了我家银子去,过得一夜,就说贼偷了。你敢要赖债么?拿你去见我家大爷。”路小五上前劝住道:“不要-唣,有话好好说。”因对董闻道:“我方才去求列公子,不想倒惹了他的怨,连我也一场没体面。如今遣几个管家来讨银子,却是怎处?”一个管家便接口道:“没甚难处!他丈人富在那里,只教他丈人来担当了就是。”又一个道:“我们扭了他去,他丈人自然来收拾。”起麟听得外面-唣,走出来说道:“烦列位大叔回复公子,十日内必来停当。”众人都道:“我们奉主命到此,茶也不见面,白白的要我们去回话,好不晓事!十日之限,断然等不得。”起麟道:“十日等不得,就是五日罢。”众人只是不肯。路小五对众人道:“董家本该留列位吃三杯,只是一时不便。我不合做了保人,待我同列位到肆中一坐何如?”众人道:“既如此,限他三日回话。若三日没回音,第四日来时,休怪-唣。”说罢,自同路小五吃酒去了。正是:

方骇神偷能鼠窃,又见狂奴假虎威。

董闻气得面如土色。起麟道:“且休烦恼!我前日卖与柴亲家的房屋,尚余二百金原价在上。今可央路小五去对他说,要他向列家担当一句。我一向不曾加绝,料也无得而辞。你一面往亲戚故旧人家求他相助。那些亲友,昔年多曾受过我家恩惠的,今日求他必不见拒。”董闻依着父命,是日先在附近几个亲友处走了一遍,竟没一个肯相助的。次日清晨,起麟自往路小五家,央他到柴家去。董闻自往城中亲友处求助。谁知这些亲友,也是没一个肯应承。董闻空自奔走这一番。有西江月为证:

冷暖世情一律,高低人面相侔。盛时胡哄败时休,说甚亲如旧友。开口告人非易,可怜有急谁周?望门求援足频投,几度惟垂空袖。

董闻叹息而归,见了父亲,说道:“亲友处竟无可那移。未知我丈人处所云如何?”起麟叹口气道:“不要说起!方才路小五来,述你丈人之言甚不中听。他说:这房屋我已费过若干修理,即使加绝,所余无几。列公子处债负,我若担当一句,这两百两银子,便都在我身上了。如何使得?况我当初请先生在家,我出了修缮,女婿来趁现成,又且食量兼人,吃了我一年,赛过两年、三年。我不与他算帐罢了,他怎倒要与我算房价?”你道柴昊泉这般说话可不好笑么?董闻听罢,气得两泪交流,对父亲道:“翁婿至戚,且有房价□□□□如此,何况别的亲友没帐头的?要他相助,一发不能勾了。”因追悔前日轻听路小五之言,无端借这一宗狠债。若不欠债,虽穷还是干净穷,如今却穷得不干净了。正是:

贷银指望为活计,借债那知是祸根。

守拙若能安薄命,追呼安得到塞门。

董家父子相对愁叹,罔知所措。看看到第三日,列家限期将满,好不着急。忽然想起邻村一个亲戚,是平日最相好的,家颇殷富,何不去求他?当下董闻起个清早,赶到那边。谁想这亲戚已不知迁往那里去了。董闻又访了空,只得奔回旧路。他因连日不茶不饭,是日又空心走了许多路,腹中饥饿异常。日已晌午,算到家中还有十四五里田地,怎生挨得到?正没奈何,只见路傍有个草庵,庵门开着,门额上大书“大力庵”三字。董闻想道:“我且进去,权学古人投斋之事,少救饥肠。”便走进庵中。见一个胖大和尚,赤着身子,在日头里捉虱。董闻叫声:“老师父!失路之人求赐一斋,未知肯否?”那和尚抬头把董生一看,见他像个读书人,不敢怠慢,便道:“我庵中饭食原系十方所赐,岂有投斋不肯之理?”一头说,一头披上衲衣,引董闻到庵堂里坐下,说道:“我们正待用午饭。”便叫道人取过饭来,与董闻同吃。那和尚才吃一碗未完,董闻已吃过五六碗,把和尚惊得呆了。顷刻间,桌上饭已告竭。和尚道:“官人饱也未?”董闻道:“若要饱时,再吃些便好。只恐庵中未便,不敢请益了。”和尚笑道:“不饱如何就住?”便叫道人把锅中饭都取将来。那道人喃喃呐呐的道:“从不见这般会吃饭的,将我们的晚饭都要吃去了。”和尚把道人瞅了一眼,道:“有心请这位官人,须得他吃饱才好,你休胡讲。”董闻也不谦让,一霎时又吃了个倾尽,方才住手。对和尚称谢道:“难得师傅这般慷慨。”和尚问了董闻姓名,说道:“官人饮食有兼人之量,必有兼人之才、兼人之福。小僧看你气宇,定是非常之人。”董闻道:“乞将法号示下。他日倘有寸进,不敢忘报。”和尚笑道:“当时漂母说得好: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小僧俗姓沙,法名有恒。不瞒官人说,其实是挂名出家的,并不靠着念经、拜忏、抄化、募缘,只爱使些枪棒,习些弓马。有那些学武艺的要我指教,因得他们送些钱米来过用。我又自制些内伤膏药来发卖度日,与别的和尚不同。”董闻道:“原来如此!怪道师父略不涉和尚们的套。从来和尚们的东西,是极难吃的。只饮了他一杯茶,便要托出缘簿来求写,何况饮食?那有师父这般大雅。”和尚指着壁上贴的一张字儿说道:“你看古人意气相期,千金不难为赠。量一饭何足道哉?”董闻起身看那壁上贴的,原来是一首五言绝句的唐诗,道是:

故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董闻看罢,正自咨嗟,只见和尚分付道人:“再把米去做饭。”因对董闻道:“小僧要往前村去买些药料,不及奉陪,官人且请少坐。”董闻道:“多谢厚意!在下就要告别了。”和尚道:“若尊府尚远,今日回家不得,就在小庵草榻也不妨。”说罢,出庵去了。董闻想道:“难得此僧这般好意。我因食量兼人,至亲也把我厌恶。他萍水相逢,倒留我一饱,胜似亲戚。且不但留饭,又肯留宿,十分难得。他说古人意气相期,千金不惜。我如今饭便吃了,银子却那里去讨?今晚空手回去,明日列家人来,定然受辱。如何是好?”又想道:“承这和尚留我过宿,又怕躲在此,到底躲不过,反累父亲在家受气。”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偶见案头有笔砚,因磨墨染笔,去那壁上所贴唐诗之后,题诗四句云:

或供一饭或千金,总是平生一片心。

一饭已能逢漂母,千金若个赠淮阴。

写罢刚刚掷笔在案,只见一人自外而入,头戴方巾,身穿一领酱色道袍,脚穿一双云履,口中叫道:“沙师父在庵么?”里面道人慌忙出来接应道:“师父暂出,就回来的。”那人道:“既如此,我坐在这里等一等。”一头说,一头看着董闻,意欲与他叙礼。董闻却心中有事,不去睬他,竟自低了头走出庵去。到得庵门外,踱去踱来,踌躇半晌,没计奈何,不觉又转身再走进庵来。只见方才壁上所题诗句之后,又有数行草字,墨迹未干。董闻近前看时,原来也是一首绝句,道是:

侠性平生独迈伦,季心剧孟是前身。

千金未始难为赠,何事男儿不识人?

董闻看罢,知是适来那人所题。便转身看那人时,只见那人笔尚拿在手中,看着董闻,微微冷笑。董闻忙向前恭身施礼道:“在下有眼不识英雄,多有得罪。不敢动问先生高姓大名?”那人放下笔连忙答礼。只因那人说出姓名来有分教:衲子之外,过遇一个异人;穷途之中,得免两番灾患。正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快士传 第二卷 疏财汉好议订宗盟 总兵官观诗礼文士

诗曰:

萝茑翻成棘与荆,无端萍水却多情。

贫穷自合疏亲戚,恩遇何期在友生。

却说大力庵中董闻所遇之人也姓董,单名一个济宁,表号遐施。本是仪封县人,近来移居开封府城内,少时曾中过武举,性极豪侠,生平最爱的是结客。不但王孙公子,缙绅先生与他来往。凡各营伍的武将,各衙门的吏员,也多半是他的相知。至于讼师、拳师、杂色人等,投奔他的,无不招纳。虽不能学孟尝君养客三千,却也颇有朱家、郭解之风。这庵中沙有恒和尚,是他最相熟的。这一日因来郊外跑马耍子,跑了一回,从人牵马去吃草,他却乘便信步走到庵中,要与沙有恒闲话。恰好遇着董闻。他见董闻是书生模样,意欲上前作揖。不想董闻竟不睬他,走了出去。他便唤香火道人来问道:“这位是何人?”道人笑了一声道:“说也好笑,这位官人,我师父从不曾认得他。适才奔进庵来,说是失路之人,要求一饭。师父不合把饭请他吃,谁想他肚皮好似海的,把我们一锅子饭都吃尽了。兀自不走,还在这里踱来踱去,又向粉壁上东涂西抹。”一头说,一头指着壁上道:“这便是他写的甚么字。”董济听罢,便走到壁边,先看了斗方上旧诗,后看了董闻所题七言绝句,摇头道:“这人自比韩信,却也自负不小。”韩信以千金酬一饭,他今既得人赠食,又想人赠金,所望不免太奢了,又想道:“据说是失路之人,看他光景,心烦意乱,必是有急求援。只可惜他不识我耳。”因也取笔题诗四句于其后。才题得完,恰好董闻转身入庵来,见了董济所题之诗,然后改容叙礼,请问姓名。董济通名道姓毕,因问:“足下高姓大名?”董闻道:“先生与小子同姓,小子也姓董。”便也把自己名字与家世说了。因陪话道:“先生以季心,剧孟自许,必是今世豪侠。小子正在危难之时,心中有事,方才失于晋接,几乎睹面错过,甚为有罪。”董济道:“吾虽不才,颇能济人之急。不知足下有何急事,何不说与我听?或者可以分忧。”董闻便把上项事细诉了一遍。董济道:“你走差路了,你可知列家致富之由么?”董闻道:“列家原不是此间人氏。小子只凭门客之言,说他家有债可借,实不知他的来历。”董济道:“列家原籍广州。列老儿以异路功名,于永乐年间在江西作宦,与江西一个举人袁念先相好,往来最密。那袁念先有方孝孺文字藏在家中,因与列老契厚,不想隐瞒。谁知列老竟把念先出首。永乐皇帝大怒,将念先全家抄杀,家资给与首人,列家因此致富。你道他可是有良心的?你今不合借了他的债,宜于被其所侮。”董闻听说,跌足懊恨。正是:

本为不仁因致富,安能既富更行仁?

董济见董闻咨嗟叹恨不已,便道:“足下且莫愁烦。列家虽则凶恶,也还惧我几分。待我遣人对他说,要他宽后几日,料他不敢不依。”董闻谢道:“如此最好。但事不宜迟,今晚三日之限已过,只怕明早他家狼仆要到舍下来哩。”董济道:“我今晚就着人去说便了。”正话间,从人已牵马来接。董济起身道:“足下放心,保你明日没人到宅-唣。”说罢,别了董闻,出庵上马,自望城中去了。董闻随后也便起身向道人致谢,教他多拜上师父。谢毕,疾忙赶到家中,对父亲说知其事。起麟还半信半疑。至次日,果不见列家人来。到午牌时分,只听得有人敲门。起麟吃惊道:“此必列家差人来了。”忙同董生出来开门,问时,却是董济差两个家人,牵着一匹马,说道:“我家相公昨晚已分付了列家管帐的钱大叔,不许他来-唣。那管家喏喏连声而去。今日我家相公要邀董相公去会话,使小人牵马来接。天色将晚,便请行罢。”董家父子听了大喜。董闻便骑马入城。到董济家中,相见华,董济道:“我昨晚分付列家管帐人说,董相公是我同宗,你们不得-唣。十日之内,还你银子下落。所以他们今日不敢到宅。”董闻拱手称谢,因说道:“我两人既是同姓,即系同宗。况承照拂情逾骨肉。若蒙不弃,小于愿执侄辈之礼。”董济道:“多感厚意。但何敢云叔侄?只兄弟相称便了。”于是董闻称董济为兄,董济称董闻为弟。置酒相待,饮宴甚欢。

饮酒间,董闻从容问道:“兄长许列家于十日之内银子便有下落,未识这十日内作何计较?”董济笑道:“盗你枕边之物,定是高手偷儿。我已猜着一人在这里。今早分付几个精细捕人去查缉,旦晚便有回报,还不消十日哩。贤弟且在我家住几日,等我与你追还了这宗银子去何如?”董闻大喜,称谢道:“如此足感厚恩。但恐父母在家悬念。”董济道:“待我明日差人到宅,回复一声便了。”当夜留董闻在家宿歇。次日清晨,便有许多宾朋来会话的,络绎而至。董济迎进送出,忙个不住,可见是个广交的了。午饭后,董闻正待捉个空,催他遣人去回复家中,只见董济笑嘻嘻的走来道:“贤弟,你银子已有下落了。”说罢,挽着董闻走到一密室里,说道:“盗你银子的贼人,姓宿,名积,绰号小时迁。飞岩走壁偷儿中第一神手。他来盗你物,是有人指使的,本是三人谋。这一百九十两银子,主谋的二人各分去五十两,宿积只分得九十两。已费去了十余两,止存七十余两。现今追在这里。只是那两人分去的百金,却不可问矣。”董闻道:“那两人是谁?今拿住宿积拷问他,要他招出主谋的来便了,如何不可问?”董济笑道:“这两人不便穷究。若穷究起来,伤情破分,不好意思,只索罢了。”董闻道:“这等说,兄长倒晓得这两人的了。何不便说与我知道?”董济道:“你久后自然晓得。今不必说。”董闻请问再三,董济只笑,不肯说出。

看官,你道这两人是谁?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路小五与柴白珩两个。柴白珩因欲暗算董闻,特地与路小五商量下这条计策,先使路小五撺哄他去借债,又巧言说骗列公子借与多金,随即使宿积把他银子盗来分了,教他去受辱。那宿积是路小五的相知勾引来的。若穷究宿积,定招出路小五;若穷究路小五,定招出柴白珩。董济恐伤了他郎舅情分,所以不要他穷究。正是:

三人同恶不同心,利在分金非断金。

从贼机关虽已露,主谋盗首未堪寻。

当下董闻见董济不肯说出那两人来,因道:“这两个人不究他也罢,但今止追得七十余金,尚亏少百余两。若不缉捕追赃,这宗银子从何而来?如何清得列家的债?”董济道:“依我愚见,不但那两人不必究,就是宿积也不必究他了。鸡鸣狗盗,亦有用得着处,凡事留情。所少银子,待我补足,交与列家,讨还你欠票便了。”董闻道:“无端要兄长坏钞,于心何安?”董济道:“这区区何足道哉?贤弟今晚且住在此,我也不必着人到宅。且待明日还银取票,送你回去。”当晚仍留董闻住下。次日早膳罢,董闻正书斋闲坐,只见董济踱进来道:“列家银子我已差人交去。他道在我面上,不敢计利了。欠票已讨还,贤弟可收明。”说罢,袖中取出欠票,付与董闻收讫。董闻顿首致谢。董济连忙扶起道:“小事何劳称谢?”董闻道:“小弟急难中,遍告亲友,没一人相救,世情恶薄如此。至亲如岳丈,但有凌侮之言,并无哀怜之意。何期兄长萍水相逢,却肯如此周全。此恩此德,何以为报?”说到其间,不觉感而泣下。正是:

茑萝仅似寇仇人,萍水翻如骨肉亲。

惟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成尘。

董闻谢别董济,急欲回家。董济道:“为人须为彻。你债便清了,将来家中用度从何措处?我与你既为兄弟,宅上薪水之费,我当送至。你若无读书之地,竟在荒斋下榻。你只为不曾入泮,受令岳这般奚落,又被列家豪奴所侮。今后可加意读书,若进得一步,自然没人怠慢你了。”董闻听说,愈加感激。是日归家,禀复了父母,举家称感董济之德。次早,董起麟写个宗末帖儿,同着董闻到董济家拜谢。董济次日也把宗侄名帖来答拜了。自此董起麟多亏董济送银送米,家中用度不缺。董济邀董闻到家栋一所幽寂书斋,教他静坐读书。日逐三餐,任他食量兼人,略无嫌吝。董闻因得安心诵读,董济又教他拜访名师、良友,切磨印证。其时柴朝霞已死,董闻却拜得一个好先生,姓计名高,字二阳。又结交得一个好朋友,姓金,名畹,字九兰。二人文品兼优,董闻常去请教他,甚得师资之益。光阴迅速,不觉过了一年。文宗行岁考事又发牌各属,考试童生。董闻这番府考,亏得董济替他嘱托,高高的取了。到学堂考试,恭喜高标第二名入泮。正是:

得人轻借力,便是转身时。

董起麟见儿子进了学,甚是欢喜,只道柴昊泉今番必然看顾女婿些了。谁知那柴白珩心怀妒忌,在父亲面前撺唆说,妹丈自道真才进学,背后多有轻薄我们之语。昊泉信了这话,依旧心中厌恶女婿。有人称贺他说:“令婿高标入泮,深为可喜。”昊泉笑道:“今番好了,这条学究的冷板凳有得坐了。只是一件,他的食肠太大,东家请他做先生,供给一个便是供给两三个。还怕没人肯请他哩。”董闻得知了大人这般说话,十分懊恼,因告诉董济道:“我虽得游库,到底不脱穷酸两字,被岳父恁般说笑。若非发科发甲,安得扬眉吐气?”董济道:“秀才不过小前程,但能略御外侮。若有奸人妒忌,暗算中伤,一个穷措大,诚不足敌其凶谋。然若必要发科发甲,又恐一时叫不应。”董闻道:“我今苦志下帷,何怕功名不到手?”董济笑道:“谈何容易!大场与小试不同。只就一省乡试而论,科举秀才,不下数千人,却只中得百余人。算来数十卷中取一卷。若果然取得允当,还不为难,那知此中又是一团命数。这些人入帘的经房,大都是有司官。平日簿书鞅掌,文章一道,久矣抛荒。忽然点他去阅卷,克日揭晓,匆忙急遽,焚膏继晷,灯光之下,看那红字的卷子,又把青笔点将上去,弄得五色昏花,如何不要看错了,士子作文,有一日短长;试官阅文,亦有一日短长。偶然值其神思困倦,或心绪烦闷之时,把士子数载揣摹,三场辛苦,只供他一涂两抹,便已付之东流。名为三场,只看得头场七篇;这七篇,又只看得第一篇;就第一篇,又只看得起处两三行。那两三行若稍不合试官之意,涂了一笔,后面纵有琳琅锦绣,也都无用。从来场中看文,如走马看花。苏东坡何等眼力,及为试官,竟失落了一个好友李方叔,致有过眼空迷日五色之叹,何况不及东坡的。正不知屈了多少学人才士。光阴有限,人寿几何?三年不中,又歇三年,等闲把少年头骗白了。若单靠科目,岂不误了一生之事?愚兄昔年亦有志科目,后来看透,幸不为其所误。昔人曾有一诗,嗟叹科目之误人。道是:

主司头脑半冬烘,辛苦文场几度空。

多少英雄头白尽,都将血泪洒西风。”

董闻听罢,爽然自失。沉吟半晌道:“世人所重者科目。若科目不可必得,何由伸我抑郁之志?”董济道:“科目亦何足论!但论人之贤与不贤耳。只要建功立业,替朝廷出力,名标青史,勋书太常,何问科目不科目?这还就人品而论。即论文章,亦不以科目为重轻。唐朝以诗取士,偏是两个极会做诗的,如李太白,杜子美,皆不由科目而进。其他可知矣。刘-虽不曾中状元,他的试策传诵一时,至今无不知有刘-名字,倒胜似中了状元。王摩诘甚有文名,只为求中状元,反致损其声望。有诗为证:

刘-不中状元郎,千古流传姓字香。

何事世人犹未解,欲将科目定文章?

又有诗云:

诗才争说右丞高,何必提名夺九皋?

一第反为白壁站,状元惭愧郁轮袍。”

董闻听了这一席话,慨然道:“人品文品,固不以科目为重轻。但舍科目无以为进身之途耳。”董济道:“如今朝廷不次用人,在三杨宰相中,杨士奇先生由荐举而进,并非科目出身。”董闻道:“若欲由荐举而进,必籍贵人之力,又必有奇才异能,方可耸动人主。如我但做几句文字的穷儒,何敢望此?”董济道:“事在人为。有志者事竟成。自古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不可专靠这几句文字。我看你虽是文人,却器宇轩昂,绝无经生腐儒之气。何不乘此膂力方刚之时,学些武艺在身,造就得个文武全才,何患此身不显。至于朋友交游,也要路路通达,广其声气。那时羽翼已成,一举千里。虽有小人妒忌,亦无所施其-缴矣。”董闻听罢,避席称谢道:“兄长高论,开我茅塞。但我书生,不知武艺,还求兄长指教。”董济道:“量我晓得甚么?我有个相知,姓常,名奇,字善变,江西人氏。因他有一部美髯,人都呼为常胡子。此人弓马高强,天下第一,你请教他便好。只可惜他目下不在这里。如今大力庵沙有恒和尚,武艺也尽去得。待我教他和你演习。至若兵书韬略,你读书人自会探讨,不消他人提调了。”董闻大喜。自此董济仍留董闻在家,请将沙有恒来与他讲习武艺闲时自去观玩兵书。董闻那时也是福至心灵,不上半年,学得弓马十分精熟,枪法、剑法、也都通晓,兵书韬略,亦得妙。但见:

弓开如月,箭去如星。枪飞如雪,马骤如云。从前乞食,好似韩元帅,今番善饭,可比廉将军。何止韬略在胸中,漫说能藏十万甲。岂但锋芒走笔下,虚夸横扫五千人。

董闻武艺既成,又兼与董济朝夕相聚,见他处事接物,随机应变,看了这些作用,一发智识日进,比前又大不同了。董济欢喜道:“贤弟如今可游于四方矣。我荐你到一个去处。若得此人为奥援,便是你将来进身之基。”董闻道:“荐小弟到何处去?”董济道:“我有个结义兄弟余建勋,现在为彰德府镇守总兵官。他是南京徐国公的外甥。今徐国公的世子在御前侍卫。闻那世子甚是好贤礼士,我今荐你到余总兵处,若得他转荐与徐世子,或者你功名由此而就也未可知。”董闻道:“多承美意。但父母在堂,薪水不给,未忍远离。且近闻各卿镇有土寇不时窃发。舍下正在乡村,不能无内顾之忧。”董济道:“这不妨。倘有外患,我自与你支持。至于家中日用所需,我自送去。你若少路费,便向我取,不必疑虑。”董闻听说,欢喜称谢道:“兄长厚情,感难言尽。容即归禀二亲,为出行之计。”当晚便归家,与父母计议。董起麟道:“承遐施如此相爱,真是难得。你既无内顾之忧,丈夫志在四方,努力前程,图报知己。”郝氏道:“媳妇贤淑,善事舅姑,且有你妹子彩姑同侍膝下,我两者口儿不至寂寞。你出外去,可以放心。但路途中须要小心谨慎,频寄音书,慰我悬念。”淑姿也劝丈夫早去求取功名,免至被人奚落。董闻行计已决,次日正要往计高,金畹二人处作别,恰好二人俱写书来,说有湖广举人庄文靖在此经过,此人文名最著,四方推仰。因故拉董闻同往拜见他。董闻便去与董济道:“凡人才能要文武兼全,交游路数也要兼通文武两途。今既有这一个文人的班头,贤弟便该拜在他门下,也是后日仕途上一个声援。”董闻依言,便将平日所作时艺及策论,诗词写了几篇,具个门生名帖,同着计高、金畹去拜谒庄文靖。董济又替他出了一副贽礼送去。那庄文清看了董闻文字,又见他一表人才,十分敬爱。计、金二人又从旁赞扬,文靖大喜。盘桓了两日,到他起行之时,董闻送了一程,文靖执手珍重而别。

董闻回来,忙打叠行装,别了计、金二人,拜辞了父母,分付妻子、妹子好生侍奉二亲,随即到董济家中,取了荐书。董济赠与路费,又赠一匹好马,又拨家僮二人与他为伴挡,一名李能,一名孙用,二人颇有膂力,且又乖觉,故拨与董闻,跟随左右。董闻感谢不尽,当下与董济拜别,上马而行于路,只是客商打扮。不则一日,来到彰德府界上。原来董闻的马快,二仆所骑生口都赶不上。一路来每遇饭店打尖,倒先是董闻下马歇定,等候二仆。那一日,董闻正到一个饭店门首,恰待下马,望见前面一座土山,离饭店不远。回头望那二仆,正还不见来。因想道:“我一向跑马,不曾在高阜处试一试。今这马甚好,故到土山上去跑跑,有何不可?”便纵马加鞭,一径跑上土山。那土山苦不甚高,董闻策着马,一上一下,往来驰骤了一回,才收缰歇息。只见山头一只鹊儿,对着董闻乱噪。董闻随身带着弓箭,便张弓搭箭射将去,正中鹊尾。那鹊儿负着箭滚下山坡去了。董闻策马过山坡寻取,却寻不见。但见有一所山神古庙在那里。董闻下马入庙,对神像作了揖。正欲少坐,忽听庙门外一声喊起,七八个军汉拥将入来,将董闻一把拿住。正是:

变起仓卒,出于不意。

突如其来,莫可回避。

你道这伙军汉那里来的?原来就是总兵余建助标下兵丁,拨来土山头巡哨的。因见董闻独自一个在山上跑马射箭,疑是歹人,悄地跟将来。等他下马入庙之时,蓦地擒捉。当下董闻吃了一惊,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甚拿我?”众军汉道:“你好大胆!你明明是个大盗,敢公然到这里来么?”董闻道:“这那里说起?我是个书生。你们怎敢诬我为盗?”众军汉道:“一发乱话了。既是书生,如何会跑马射箭?且又恁般打扮?全不似书生模样。单身独骑,到此何干?”董闻正待分辨,只见众军汉中一个为头的道:“列位不必和他争论,我等奉余总兵老爷命在此巡哨,专一要拿面生歹人。如今把他解到余总爷那里审问发落,有话等他自去分辩罢了。”众人都道:“说得有理!”

董闻听得说要解到余总兵处,笑道:“我正要见余总爷,快去快去。”于是众人拥着董闻,牵着马,一齐奔入彰德府城,径至余总兵辕门上。余总兵还未开门,有个管辕门的守备,叫做卫人豹,见众军汉押着个人解来,便问:“你们拿的什么人?”那为头的禀道:“比人独自一个,在城外土山上跑马射箭,又到冷庙里去坐,踪迹可疑。小的们拿住问他,又不是这里本地人。据说是书生,又不是书生打扮,不尴不尬,必然是个贼盗。故此擒来,解与总爷审问。”卫人豹道:“他既托言书生,必然识几个字。且教他亲笔写下姓名、籍贯、供状一纸,然后解进去。你们方不担差。”众人依命,取将纸笔来,喝教董闻快写供状。董闻呵呵冷笑,更不推阻,接过纸笔就写。写完,众人把与卫人豹看,原来却是一首诗,道是:

“盗贼相呼也不冤,偷天手段善掀翻。

无萤凿遍邻家壁,惯向陈编窃语言。”

那卫人豹虽是卫官,也重斯文。看了这诗,虽不解其妙,却见他下笔成文,那字儿又写得好,便道:“此人真象个书生,未必是盗贼。”众军汉中有自夸会识字的争辨道:“他供状上已明明招是盗贼,又说‘凿遍邻家壁’,就不是大盗,也是个窃贼了。那陈编想就是失主的名字。”董闻听了,不觉大笑。卫人豹道:“你们众人休得胡言。待我教他把姓名、籍贯、履历从实说来。”董闻道:“且待我见了总爷,自然一一说出。”卫人豹道:“总爷威严之下,不与你取笑的。”正说间,辕门上吹打放炮,余总兵开门了。众军汉忙把董闻解将进去。卫人豹先上堂禀白,便将董闻所写诗词呈上。那余总兵是武进士出身,深通文墨,一见了诗,即改容而起道:“原来是一位文人。兵丁没分晓,误认为盗贼,甚是冒渎。”遂亲自下阶,扶董闻上堂。吓得众军汉目瞪口呆,连卫人豹也惊呆了。余总兵一声喝退众军,躬身动问董闻姓甚名谁,何处人氏。董闻才说出姓名、籍贯、履历,并说是董济的族弟,今有书荐,到此间相求援引之意。余总兵愈加敬礼,忙传令掩门,与董闻作揖叙坐,动问令兄董遐施近况若何?董闻代致寒暄毕,因道:“家兄手书,尚在行囊中,小憧收着。适因僮辈相失在后,故小子独自徘徊于土山之上,偶尔戏演弓兵,致为贵标兵所疑。”余总兵道:“先生具此文才,又谙弓马,真乃文武兼全。标兵无状,多有开罪。”于是一面置酒私衙款待,一面遣人至土山前饭店里,唤李能孙用到来。众军士把马匹也交还了。董闻于行囊中取出董济荐书,余总兵接来看了,见书中有求他转荐与徐世子之意,便欣然道:“徐世子是家表弟。他有一身好武艺,又性喜文章,极是尊贤礼士。近因朝廷生了太子,家母舅老国公遣他赍表入京朝贺。今上爱其器宇不凡,留在京师,入直宿卫,因此逗留都下。目今正要请个伴读的西宾先生,具此文武全才,足当其选。在下当即写书荐去。”董闻大喜。余总兵留董闻在署中饮宴了四五日,正待写书送他起身,忽然接得河南巡抚公文一角,内称开封府有土寇猖獗,骚扰各村坊,本处总兵官员缺,要调取余总兵移驻开封,剿捕土寇。董闻听了这消息,惊道:“土寇骚扰村坊,清溪村必不安静。虽有遐施兄在彼支持,只恐父母妻妹受惊不起。”心中疑虑,因与余总兵商量。余总兵道:“先生既放心不下,我当先遣守备卫人豹领兵,前往贵乡一路,剿灭寇氛。先生即与同行,回家省视。且待宅边平静了,然后入京未迟。”董闻道:“如此甚妙。”余总兵便分付卫人豹领马步兵共五百,同着董闻先行,自统大队随后进发。又将白银二百两赠董闻为路费。董闻作谢而别,仍骑了自己的马,李能、孙用随着与卫人豹兼程而进。人豹见董闻是主将敬重之人,不敢怠慢。董闻于路与他讲论些武艺,说得入港,一发相投。兵至开封府内,那些土寇闻官兵已到,俱四散奔避去了。董闻唤李能、孙用随着卫人豹兵马径到清溪村一路来,自己先策马奔入村中。只见村中十室九空,境无烟火。董闻心怀疑忌,忙跑到自己家门首。看四边邻舍,都锁着门儿出去了。见自家上不曾锁,但紧紧闭着。董闻下马叩门,听得父亲在内问道:“是谁?”董闻应道:“孩儿回来了。”起麟急开门,见了儿子,惊喜道:“今日幸得与你相见!这两日几乎急杀我也。”董闻系定了马,入门拜了父亲。起麟道:“自你出门后,近村盗贼蜂起。这里村中人家,大半躲入城去。你丈人携着家眷往城中典铺住下,竟不相闻我家一声,连自己女儿也不顾了。我想他城中这屋,原是我家旧房,便挈带我们去躲一躲亦不为过。不料如此无情。今喜邀天之幸,盗贼未到此间,不然我家难免祸患矣。”董闻听说,跌足叹诧。即入内见了母亲与妻子、妹子。一家儿诉说别后之事。淑姿说到自己父亲把他弃置,欷-涕泣。正是:

父兮本生子,非谓他人父。

嫡母虽云亡,亲父原如故。

为失庶母欢,遂逢亲父怒。

今当患难时,亦莫我肯顾。

当下董闻也把自己出门后之事说了一遍,因问:“遐施兄可曾来看顾我家么?”郝氏道:“你出去后,多亏他日逐周济,盘缠不缺。近闻他往家乡扫墓去了,不在城中。”董闻道:“原来如此。他本是仪封县人,侨居在此。今往家乡扫墓,自有多时耽搁。他若在城中,必然移我的家眷入城去,决不使受惊。”正说间,李能,孙用来到,报说卫人豹兵马已至,权借大力庵驻扎。董闻即骑马到庵中,见过了人豹,问那沙有恒和尚,却不在庵,只有道人在那里。董闻问他:“师父何在?”道人道:“师付出外云游,留我在庵看守。不想乱将起来,受了许多惊恐,今又被兵丁占住,甚不安稳。”董闻便对人豹说,要他另自扎营,莫在庵中搅扰。人豹即日离了大力庵,另立营寨中,动问宅眷安否?董闻道:“且喜无恙。”人豹道:“曾避出去么?”董闻因说起丈人不肯挚带同避之事。人豹摇头道:“如何先生有这样令岳?”道犹未已,只见众兵丁押着一个人,绳缠索绑,解进寨来。禀称拿得个奸细在此。那人大叫:“我不是奸细!”人豹未及问言审问,董闻早看见那人不是别人,就是丈人柴昊泉。你道为何被兵丁拿住?原来他的家眷虽避入城,只带得随身细软。其余家伙,都在村中屋里。今闻官兵已到,土寇已去,恐怕外人乘间偷了他家伙,故此独自一个奔到村中打探消息。正行间,遇见一队兵丁持械而至。他疑是土寇来了,忙伏在草里窥探,却被兵丁看见,认作奸细,绑解前来听审。

当下董闻见了,十分惊异,便对人豹道:“此人就是内父。不知何故被拿?”吴泉跪伏在地,听得这话,抬头一看,见那将官上首坐的却是女婿,吃了一吓,便叫道:“那坐的秀才就是我女婿!我是良民,并非奸细。”人豹喝道:“你虽非奸细,你把亲生女儿也不顾的,什么良民?你既不顾女儿,如何今日又认得女婿?我本该处治你,还看董先生面上,饶你这老头儿去罢。”于是董闻起身替他解了缚,兵丁将他扶出寨来。正是:

翁为阶下囚,婿为坐上客。

泰山空有眼,未把泰山识。

柴昊泉既得释放,却不归咎自己,反生怨恨。想道:“我女婿前日出行,也不见来对我说一声。闻他要到什么总兵处讨荐书,今不知几时又与那将官相熟了。方才那将官说我不顾女儿,此必女婿告诉了他,故意教他凌辱我,他却假意从中解释,把我溪落,好生可恶。”怀着一腔恶气,自回家中去了。且说人豹与董闻计议,一面遣兵追捕村镇寇党,一面出榜招集避难乡民备回生理,一面具文申报余总兵。这些调度与告示文移,都是董闻替他商酌。人豹大喜。董闻盘桓几日,见村中大势已定,便入城探问董济消息。只因这一去,有分教:绝技惊人,弓马比前更快;英豪投契,机缘视昔尤奇。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卷 书生拾兔惊响马 侠客抽鬃接弹弓

诗曰

人如风过马如云,绝技双双各不群

邂逅一朝成至交,知友兼却武和文

却说董闻入城,正值余建勋统领大兵已到,驻扎本府总兵衙门。董济也转回来了。原来董济在仪封县,闻知开封府城外土寇猖獗,他一心挂念董闻家眷,急欲赶回,争奈染患风寒,卧病数日,直待调理痊愈,才得回来。恰好董闻入城探问,二人相见大喜。董闻细述别后之事,董济道:“贤弟才能动人,不负我荐,可喜可喜。”董闻又说起寇乱之时,丈人不肯相顾,董济道:“可笑令岳恁地无情。我若不抱病,必然早回,宅眷必不至受惊。今既幸各无恙,贤弟可安心出行矣。”便同往总兵衙门,与余建勋相会了,讨了荐书。恰值新任学道到开封府来拜见抚院,董闻乘便具了一纸游学文书,随即择日起程,将前日余总兵所赠二百金,留下一大半安家,只带几十金为路费,别了父母妻妹,束装就道。

董济治酒送行。饮酒间,董济道:“你前日土山射鹊、辕门赋诗,游戏之昧,诚为可喜。但行止踪迹,为人所疑,亦是险事。今番路上不可托大,须相时变势而行。我常对你说的那个常胡子,名奇,号善变的,此人能刚能柔,出奇应变,真乃名如其人、人如其号。若像得他,才可无往不宜。”董闻道:“我常听得兄长称赞那常胡子,不知怎样一个人,惜未与相会。”董济道:“他祖贯江西,生得身材魁伟,五绺长髯,弓马高强,诸般武艺俱能。更有一种绝技,惯使一张弹弓,打得一手好弹子,百发百中。江湖上闻他的名,无不畏服。”董闻道:“怎见得他能刚能柔?”董济道:“他当弱冠之年,未出名的时节,曾从京师回家。正值山东一路大荒,饥民相为乱。凡遇过往客人,有驴马的,便把驴马抢去宰吃,身边银子尽行搜夺。有把金银缝在衣服里的,都被连衣剥去。常胡子闻知此信,便将所剩之马卖了,脱去好衣,挽了极破旧衣,把盘缠银子凿得粉碎,都藏在弹丸之内,做一袋拿着,慢慢而行。路遇乱民,只说我也路途绝粮,止靠这张弹弓,和这几个弹丸,打些鸟鹊来胡乱充饥。那些乱民,见他这般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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